通常我們提及柳永詞,多會想到他在長調慢詞方面的貢獻,比如我們熟知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永的這首詞,境界開闊,意象密集,不僅卷軸式地描繪出了古杭州的無限風光,還反映出了大宋盛世的安樂與和諧的氣象,藝術成就極高,是膾炙人口的千古佳作。
然而,柳詞在詞的拓展上,又不僅僅在長調慢詞方面,柳永詞在小令方面的成就同樣引人注意。對於小詞,唐五代以前的小令大多寫得是閨閣園亭、傷離怨別的“春女善懷”,而
柳詞的小令在內容上做出了極大的拓展,他一些自抒情懷的佳作,寫出了一種“秋士易感”的哀傷
。比如下面這首他的小令代表作《少年遊》,便抒發了“
秋士易感
”的失志之悲。
少年遊
柳永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柳永很喜歡描寫秋天的意象,比如他在《雨霖鈴》中,有“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的佳句、《憶帝京》中“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
”、《八聲甘州》中“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這首小令同樣也是描寫秋天蕭瑟的景象,但在情感基調上卻大不相同,這首小令中,柳永既沒有了“
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的飛揚意興,也消逝了“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的繾綣眷戀。全詞瀰漫的是低沉、蕭瑟的哀傷情感。
上片首句“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
”,這裡的“長安”,既寫實,又託喻,如柳永在他的另一首《少年遊》中寫道“
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
”,另外,長安是著名的古都,古代文人常以“長安”借指首都,那麼長安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馬,往往也被借指為對功名利祿的追逐,而“
馬遲遲
”表現了柳永追求功名的心早已淡薄。古人常詠寒蟬、蟬鳴,表現的是蕭瑟、悲涼的哀傷之感,光“蟬嘶”就夠鬧心了,更何況還加了一個“亂”字,更加突出詞人繚亂哀傷的心情。
“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
,
從視覺的角度,寫詞人所見的景色。杜牧有詩“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
”,飛鳥隱沒在長空之外,夕陽又隱沒在飛鳥之外,因此作者說“
夕陽鳥外
”;秋日郊野,日暮之時,荒原之上秋風勁吹寒風四起,此情此景中,一個失志落拓的詞人,又將何所歸?放眼望去,天蒼蒼野茫茫,望斷天邊也沒有一個可去的地方。
下片首句“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天下所有的事物中,能變化無常一去不復返的,最形象的莫過於白雲了,白居易有云“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歸去的雲渺無蹤跡,正如一切事物消逝不可復返。緊接著,詞人直接發問,往日的志向、期待與願望都去了哪裡呢?對於柳永而言,都已經落空了!
後三句直言自己承擔寂寥落寞,“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
狎興
”指遊樂的興致,“
狎
”字指親暱、輕佻。柳永早年失意的時候,還有“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的玩樂意興,而如今,一起歌酒痛醉、流連花坊的朋友也都冷落荒疏了,冶遊飲宴的興致也寥寥無幾了,歲月流逝,自己今日的寂寥落寞,“
不似少年時
”了。
柳永的這首《少年遊》,情景相生,虛實呼應,富有浪漫天性的他,早已經失去了年輕時的灑脫,畢竟,歌酒風流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晚年柳永的志向與感情全都落空,這首詞中所表現的情感,便是最好的寫照,可以說形象地表現了柳永一生的悲劇。葉夢得《避暑錄話》曾評價“
永亦善他文辭,而偶先已是得名,始悔為己累……而終不能救,擇術不可不慎
”,著實可悲,可嘆,可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