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東坡|黃州寒食詩帖中的詩、書、文

黃州寒食詩

其一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黃州寒食詩》是蘇軾到黃州後所作。自從我來到黃州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寒食節。無論三個寒食、三個清明還是三個中秋,都是三年。但是他突出“三寒食”,說明他知道今年的寒食又過去了,後面詩裡會寫,他本來不知道已經到了寒食。這個已字,或可想成個“又”字。寒食節是中國古代非常重要的節日,可以說是中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節日,只有重陽節能與之相比。簡單講,它涉及人之生死觀,生命意識。

黃州這個時期對於蘇軾來講尤其重要。很多朋友讀過蘇軾的傳記,最有名的當然還是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就明白這一點了。因為蘇軾在這裡經歷了人生的第一個大磨難,烏臺詩案他被捕,差點被判死刑。烏臺,就是御史臺,據說古時這個衙門外面的柏樹上住著很多烏鴉,御史臺就多了個名字:烏臺。一件東西,往往有許多名字、稱呼、故事。我們讀詩,就常常遇到這些難題。所以詩難寫,也不容易讀。有人說烏臺是這個名字,也是說御史大人像烏鴉:烏鴉嘴,無事生非、多嘴多舌惹人煩。當然,不止煩而已。蘇軾覺得自己大難不死,應該好好學習、好好反省。因為他以前“不懂事”,犯了很多錯誤,尤其是喜歡亂說話,不大管得住自己這張嘴。他到黃州的時候 40多歲,正好是儒家所謂的“四十不惑”。這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他大約是有意識地要成熟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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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一談蘇軾,尤其我們杭州人,便總覺得杭州這個地方跟蘇軾有莫大的關係,彷彿杭州是蘇軾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實際上不是。大家都知道蘇軾在杭州當過兩次官。第一次是在他 30 多歲年輕的時候;後來他50 多歲的時候又當過一次,對杭州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是在他的整個人生中,杭州並不是那麼重要,這是蘇軾自己說的。他作《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寫完這詩後兩個月,蘇軾去世。所以這幾句話,可稱他的生平總結陳詞。他說我一輩子的功業、一輩子的大事,在三個地方,黃州、惠州、儋州。儋州就是現在的海南,古時的天涯海角。這三個時期都是蘇軾受罪的時候,都是他經歷人生的艱難和歷練的時候,沒有杭州。我們杭州人聽到這話可能很不開心。他不喜歡杭州嗎?不是。相反他很喜歡杭州,但是意義不一樣。黃州是他受難的一個重要的標誌,是他成熟的一個里程碑。我到黃州已經過了三年,現在經歷過人生的一點波折了。人如果老了些,再看這首詩,感覺會不一樣。我現在很注意最前面的兩個字:自我。為什麼這兩個字從他這個詩裡面跳出來了?不是說“從我到杭州”,而是“自我”。只說“我”怎麼樣?如果把這個字去掉,對文意沒有影響,因為漢字不大需要這麼明確的指示。這有蘇軾個人的愛好和情感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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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功業”二字。我們很多人以為是指立功、建功,有人稱之為“立業”(善業),但是我們單看“功業”二字中的“業”,並非只是“善業”。“造業”,即造孽,造罪惡 。為官或不為官都可能造業,即使一個勤勉地做學問、寫文章的學者,亦難逃其勢力。完成一本了不起的著作,可能改變了世界,改變了人類,但也可能改變一個文明,使無數人因此喪命流離。柏拉圖說“一本書,一宗罪”,即是此意。所以對東坡而言,這平生“功業”,卻是苦言。

“三年”這個時間,諸位如何看?“三”這個字還是個大數。從哲學上講,《道德經》中“一生二,二生三”的“三”意味著多。有兩句俗話,“一而再,再而三”,“事不過三”,都是這個意思。所以,三年的時間嚴格來講應該不短。我以前講到此處,不禁提到一首粵語歌,《盼三年》,大意是說人盼三年,又三年,那人生又能有幾天?“若你願耐心等多一天,定會令歷史因此改編。情人或許不必光陰虛度,漫漫長又三年。”蘇軾在當時如果聽聞這首粵語歌,可能會很感慨。這個蜀人,跟廣東有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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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蘇軾,繞不開莊子。蘇軾對莊子非常瞭解。熟悉莊子的人,更知道他與蘇軾的關係。我們在讀書時,會想作者是不是想了很多的事情?即用我們的“想”去探究作者的“想”,孟子的一句話,“以意逆志”,也是我們讀書的一個重要方法,同我們的書法也關係重大。晚清的劉熙載,一位出色的書法理論家,說“意”是書之本。如果不用“意”去感知,你就不知道別人的“意”是什麼。心意相通,即得努力通達他人的心,最後會進入一個很理想的境界,無論是在書法還是哲學中,都有一個很了不起的詞表現這個境界,“心心相印”。

三年的時間不短也不長,不由讓人產生一個疑問:三年的時間已過,在黃州也受盡罪,東坡整天大嘴巴、亂說話的壞脾氣,改正了嗎?因言獲罪,他卻並沒有糾正自己的壞習慣,但是他在這三年中,的確很努力。黃州時期對他意義重大,不單是在個人的歷練上,在藝術上也很重要。他在黃州寫了很多字,畫了很多畫,作了不少詩文。這些都是東坡精進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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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點,很多人都不太注意,那就是這段時間,他非常用功學習的時間,學習什麼?拿現代話語來講,他在學習理論,學習哲學,從頭做起,而不是隻寫寫畫畫,當他的大藝術家。他的父親蘇洵應該相當欣慰。《三字經》就說:“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蘇老泉即蘇洵。蘇洵年輕時不愛學習、貪玩,至 27 歲時才發奮讀書,成為一代大家。他是古代一個好學的例子。他輔導兩個兒子蘇軾、蘇轍研究哲學,特別是《周易》。蘇軾從黃州開始,一直到他死,都在持續研究,書稿後來出版,但到現在很多都失傳了。這裡給大家講到《周易》這部經典,因為作為“群經之首”,它對理解中國的書法思想也極有幫助。我們學藝術,要看研究中國書畫的書,那為什麼要看它?

因為《周易》是一本很重要的哲學書,是“憂患之書”。人身處在困難的時候,怎麼活下去?《易經》是怎麼一回事?聖人周文王被困在羑里,商王本要殺他,後讓他苟延殘喘。周文王希望能夠參透人生悲歡離合、禍福興衰的奧秘,便作了《周易》。從憂患而言,很容易理解蘇軾在黃州為何會研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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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在黃州時還喜歡上了陶淵明。他一是喜歡哲學、研究《周易》,二是追慕陶淵明,這二者組成了蘇軾重要的生命經驗。他給蘇轍寫信,說陶淵明的詩好,應以陶淵明為師。於是他做了個空前之舉:追和陶淵明,“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於吾。吾於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他把陶詩拿來讀,“愛不釋手”,一讀再讀,“書有快意讀易盡”,然後每一首都和一遍。在黃州,他共和了75首陶淵明詩,其他則為人生後半段顛沛流離時所寫,在海南海角天涯之處才和完,就是著名的“蘇和陶詩”。

本文來源:節選自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新近出版由孫善春著《見東坡 讀》“詩”部分章節內容。

見東坡:讀《黃州寒食詩帖》

著:孫善春

出版: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2。4

裝幀:精裝32開224頁

定價:80元

| 內容簡介 |

《見東坡:讀》分“詩”“書”“文”三方面對《黃州寒食詩帖》進行解讀,每章下還有作者總結出的關鍵詞,更好地把握文章的重點。本書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向讀者講述這件作品透過作者的娓娓道來,組合成讓你忍不住一口氣讀完的非凡藝術故事!

| 目錄 |

001 詩

詩帖 書法·書道 俗成 四十不惑 平生功業 盼三年 憂患之書 獨好淵明 貪心 東坡居士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瀟灑·蕭瑟 燕支雪 張愛玲的遺憾 陸游 樂天才 西川杜工部 盜美人白頭吟 嘆老嗟窮 “起風了” 流光飛舞 春江水暖 苦雨·苦茶 水雲間 五斗折腰 杈錢短歌行 蕭郎從此 阮籍猖狂 向死而生 蘇·蘇·甦 錦繡文章

063 書

善行無轍跡 何不學詩 “讀”書法 李琪 舌戰群儒 文徵明的分裂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 貴耳賤目 外行內行 李太白 楊風子 斯文掃地 可厭·可學 一時合作 於無佛處 偃月刀 蛤蟆·蛇·老熊 《蘭亭十三跋》 勒字·描字·畫字·刷字 曾國藩與潘金蓮 千古風流人物 邁·過·迨·遁 我亦是行人

139 文

言必稱theory 開眼·開心·開腦 竹帛碑帖 天下裂 《局事帖》 視覺文化 易者三義 心有靈犀 千里面目 鑑·賞 花氣薰人慾破禪 曉書莫如我 美·大美 煙雲供養 此中有真意 著力不得 韓子與歐陽 火宋鳳凰 朱熹的批判 目擊道存 呂洞賓與宋徽宗 守駿莫如跛 文·藝·文化 苟非其人雖工不貴 清平樂·定風波 人間無正味 自我來黃州

211 《黃州寒食詩帖》小札

219 跋

| 作者簡介 |

孫善春,浙江大學德國哲學專業博士,研究方向為歷史哲學。現為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視覺中國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藝術哲學與視覺文化研究,撰寫了大量藝術理論批評文章。近年來傾力於對中國書法和繪畫文化思想。有專著《歷代書論札記》《解讀本雅明的歷史哲學論綱》,譯著《技術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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