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
“休言濁世少人知,縱筆安詳費苦思。難得近朱人亦赤,山姬能指畫中疵。”這是白石老人給二夫人胡寶珠的小詩,“山姬”正是指寶珠夫人本人。
這個彷彿帶著點貶義的稱呼,實則是暗含了齊白石老人的驕傲與得意。
齊白石在藝術上取得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他為傳統國畫藝術中添入了人間煙火氣,使陽春白雪的清貴藝術也能讓尋常百姓接受,他的作品中充滿了質樸的童趣而被人們喜愛。
與他繪畫上的成就一樣被人津津樂道的是這位大師的情感世界。老先生一生有兩位夫人和幾位紅顏知己。
但這諸位紅顏中,與老先生以心相交的非二夫人胡寶珠莫屬。她不僅是齊白石家庭生活的伴侶,更是藝術世界的同行者。
齊白石 胡寶珠與兒女
胡寶珠最初只是齊白石親戚家的侍女,從目不識丁的農女到與國畫大師比肩而立,這位夫人又有著怎樣的情感經歷呢?
齊白石的老家在湖南湘潭,這位大師並非出身名門,而是湘潭鄉下的一戶農家。家裡貧窮的只讓齊白石上了半年學便回家放牛幹活了。
11歲,齊白石開始跟人學習木工。不得不說,
在中國,很多手藝人其實都是藝術家。儘管他們沒有接受過正統藝術教育,但對於美的感受,他們具有天生的直覺。
所以凡是刺繡、織染、雕刻每一種都令世界驚歎。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要不遺餘力地保護這些非物質文化遺產。
齊白石作品
齊白石同樣是具有藝術天賦的孩子。在學習木工的同時,他對雕刻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78年,齊白石拜周之美為師,開始學習雕花工藝,專門給木器雕花。這份“俏活兒”既減輕了體力勞動的工作量,又增加了收入。
1883年,19歲的齊白石奉父母之命與大自己3歲的陳春君完婚。陳春君是典型的勞動婦女,她勤奮孝順、吃苦耐勞,但也保守守舊,不善言辭。
婚後,齊白石與陳春君度過了一段相對平靜的生活。
但擁有一顆藝術家之心的齊白石並不甘於做一個雕花手藝人。
在學習雕刻的同時,他對繪畫、書法等傳統文化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齊白石充滿童趣的作品
1889年,25歲的齊白石遇到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位貴人,也是他的恩師胡沁園,開始系統地學習繪畫。之後又陸續拜師學習篆刻、詩文等。
在整個大環境都非常糟糕的清朝末年,青年時期的齊白石可以說是極有上進心的。也由此可見,沒有誰的成功是坐享其成而來的。
雖然齊白石這麼折騰,賢良的陳春君並沒有對丈夫產生什麼不滿的情緒。她努力打點著一家老小的生活,儘可能地不給丈夫添亂。
1902年,38歲的齊白石應邀赴西安教學,春君夫人也並未阻攔。
這次出門讓齊白石見識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意義。
在不同的地區,他領略了不同的風俗和文化,這對於他的創作提供了很多靈感。他的遊學之旅也開始一發而不可收拾。
齊白石和胡寶珠的小女兒齊良芷的作品
從1902年到1909年,齊白石的足跡遍佈陝、贛、桂、京、滬、蘇、粵等地,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積累畫技、開闊眼界的同時也為自己儲存了一筆收入。
1909年,齊白石結束遊歷,回到家鄉置辦田產,過起了幸福快樂的田園生活。這段時間他潛心創作,在書畫上都取得了明顯的進步。
但齊白石優哉遊哉的田園生活沒過幾年便隨著亂世的到來結束了。清政府覆滅、各地軍閥混戰,給齊白石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困擾。
“連年兵亂,官逼稅捐,匪逼錢穀,稍有違拒,巨禍立至,沒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膽地苟全生命。”
齊白石畫第四子齊良已上課睡覺的樣子,畫作取名《遲遲瞌睡圖》
在巨大的壓力下,齊白石決定遠走避禍。剛巧有朋友邀請他去北平,北平畢竟是清朝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雖逢亂世,也比齊白石的老家安全得多,而且對於齊白石的書畫發展也更有助力。
1919年齊白石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啟程北上。但北平並不是那麼好征服的,
齊白石的畫作風格或冷逸或稚拙,並不是當時北京流行的綺麗精緻的風格。
在北平的藝術圈齊白石沒有得到認可。
他的畫賣不出去,一個扇面只收兩個銀元仍然無人問津,而這已經是其他畫師收費的一半還不到。那段最失意的日子,生活都難以維繫,幸好有摯友的支援和貼心人的照顧。
這個貼心人便是胡寶珠,齊白石的第二位夫人。
齊白石與胡寶珠
胡寶珠生於1901年,比齊白石小27歲,嫁與齊白石那年剛好18歲。她是四川豐都人,一直在齊白石老家的親屬那裡做侍女。因齊白石決意北上,夫人陳春君不捨家鄉不願同往,便將胡寶珠聘給齊白石做妾,跟隨他北上北平照顧生活起居。
雖然胡寶珠比齊白石的長女還小了18歲,但從小生在貧家的女孩子都是吃苦耐勞的。胡寶珠也不例外,不過除了能吃苦、能勞動,
胡寶珠還具有那個時期普通勞動婦女所欠缺的的聰慧和靈透。
剛剛嫁給齊白石時,無論是齊白石自己還是遠在湘潭老家的春君夫人,本意都不過是為齊白石找一個伺候起居的人。說得直白點,就是給齊白石找一個侍女、僕人。
齊白石《十二條屏》
但胡寶珠在齊白石邊的25年,不僅是齊白石給了她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也讓白石老人晚年的藝術生活變得生機盎然。
初到齊白石身邊,胡寶珠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丫頭,她日常的生活便是服侍丈夫吃喝。此時齊白石的作品仍然不受北平文人的待見,他鬱悶煩惱對寶珠也少有笑顏。
但寶珠謹記出來時春君夫人的囑咐,始終細心周到地照顧齊白石。儘管條件艱苦,
她還是想盡辦法為齊白石置辦吃食穿戴
。齊白石的朋友偶爾救濟他們一些錢物,寶珠也都將最好的留給齊白石。
齊白石以賣畫為生,平時除了出門訪友大多數時間都在家畫畫。每到齊白石“工作”時,寶珠都十分懂事地放輕步子走動,儘量不去打擾先生創作。
但寶珠心中對先生畫畫、寫字的“本事”是十分崇拜的。
齊白石年近六旬,再健康也是位老人,畫畫時間久了難免感到疲憊。寶珠熟悉了家庭生活後,齊白石作畫時便讓寶珠在旁遞紙研磨。
齊白石小女兒齊良芷
這令寶珠既驚喜又忐忑,驚喜的是終於可以近距離看先生寫字畫畫了。忐忑的是自己什麼也不懂,連生宣熟宣都分不清,能給先生幫上什麼忙,不添亂就不錯了。
對於寶珠的擔心,齊白石並不以為意,這個女孩子雖然年輕,但很聰明,做事也知進退。他相信假以時日,寶珠會成為他的得力助手。
從此,寶珠在做家務之餘,便整日跟在齊白石身邊為他伺候筆墨。最初的幾天是稍顯狼狽的,她分不清楚紙的種類,也分不清筆墨濃淡的火候。每當這時,齊白石就細心地教她區分,還跟她說一些畫畫的基本知識。
寶珠很聰明,只要齊白石教一遍,她便能記得清清楚楚。不久,寶珠便可以按照齊白石的需求準確地準備繪畫筆墨。
胡寶珠與齊白石
紅袖添香,有美妾在旁相伴,雖然生活還是很苦悶,但齊白石的心情逐漸明朗起來。尤其令他開心的是胡寶珠竟然懷孕了。繼1902年三兒子齊良琨出生以後,齊家已經有近20年未曾添人進口。此時齊白石已經57歲,能夠再一次迎接新生命的到來,這個驚喜太大了。
1921年,胡寶珠為齊白石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齊良遲。這個孩子出生以後,胡寶珠又在之後的十幾年裡陸續為齊白石生下了兩男三女五個孩子。1938年,最小的兒子齊良末出生時,齊白石已經是74歲高齡的老人了。
胡寶珠《蝦蟹圖》
此時,齊白石的第二位恩人陳師曾給他帶來了事業上的轉機。1922年,陳師曾將齊白石的作品帶到日本參加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這幾幅作品不僅銷售一空,而且都賣出了不低的價格。從此齊白石的畫作開始受到人們的認可。他們的生活也逐漸好起來。
原本一切向好,但1925年春天,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齊白石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本來只是嘔吐腹瀉,但請醫生治療非但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逐漸陷入了昏迷狀態。
胡寶珠急得發瘋,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守著齊白石。
齊白石和眾千金
但除了殷勤伺候、喂藥擦身以外,她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幸得齊白石友人眾多,胡寶珠求了上門探望的朋友給介紹名醫,輾轉與京城杏林聖手陳子林取得了聯絡。經過陳子林的治療,昏迷了幾日的齊白石才逐漸醒轉。
原本以為齊白石大限將至的胡寶珠大喜過望,更加細心地照顧。待到一個月後齊白石痊癒,胡寶珠自己則累得病了一場。
經過這場意外病症的考驗,齊白石也看到了這位小夫人對待自己的真心。對胡寶珠也更加親切,有時還親暱地叫她“寶姬”。
齊白石扶正胡寶珠的儀式
跟隨齊白石久了,胡寶珠對筆墨繪畫也逐漸有了比較明晰的概念。齊白石再作畫時,已經不需要吩咐,胡寶珠便可以準確地為他研好濃淡適中的墨,準備好適合的筆。這讓齊白石也感到非常熨帖,覺得如今才是真正的紅袖添香。
胡寶珠一直羨慕齊白石會畫畫,她早就想自己也拿筆試一試。可她害怕先生斥責他,畢竟筆墨紙硯都貴得緊,哪裡能給她拿來禍害。實在想畫,胡寶珠便用毛筆沾著水在畫過的紙上試畫,或撿齊白石用剩的墨畫。
一次胡寶珠正在偷偷練習時正巧被齊白石看到,他不但沒有責備她,還親自指點了幾句。這讓胡寶珠十分受寵若驚,自己想了許久的事沒想到竟然一朝成真。
從此胡寶珠便不再偷偷畫畫,有時間便跟著齊白石一起畫,並且常能得到齊白石的指點。
齊白石
名師出高徒,齊白石隨意的幾句點撥便讓胡寶珠受益終生,她的進步飛。胡寶珠確實是學畫的好材料,一點就透,悟性又高,臨摹齊白石的作品幾可亂真。
有一日齊白石到書房,看到畫案上一幅《群鵝圖》的小品,想也沒想就在上面提了落款。寫完了又多看了那幅畫兩眼,這一看覺得哪裡有點不對,便又仔細看了幾次才發現這竟然不是自己畫的,而是胡寶珠臨摹的作品。
齊白石又好氣又好笑,趕緊又拎起筆加了一句“寶姬所臨,餘眼昏燈昏看作己作”,
可見當時胡寶珠臨摹齊白石作品已經十分肖似。
齊白石將這件事作為趣事講給朋友聽,三傳兩傳便傳到了外邊。原本大家的本意都是覺得這應是一樁美談,寶珠就像王冕家門前的那棵梅樹,儘管只是一棵梅樹,也因在墨池旁久了而染了墨色。但並不是每位求畫之人都是文人雅士,漸漸地便有人想偏了。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齊白石便發現上門找自己鑑定畫作的人越來越多。這是怎麼回事呢?雖然畫作受到了認可,但也不至於有那麼多人臨摹仿造自己的畫吧?
還是朋友吞吞吐吐地說出了緣由,
原來大家聽說齊白石的二夫人十分擅畫,尤其臨摹齊白石的作品幾可亂真,大家都擔心自己的作品是二夫人的傑作,
因此才請齊白石鑑定。
齊白石 胡寶珠和孩子們
齊白石為此也感到有些憂慮。正巧胡寶珠拿了一幅剛畫好的作品讓齊白石指點,這幅作品極富神韻,齊白石乍一看幾乎分不清是自己畫的還是寶珠畫的。不由得深鎖了眉頭沉默不語。
寶珠一看齊白石的面色當下心中一沉,覺得大概是自己畫的太糟糕,先生看了才會如此不悅。正要拿走從畫,沒想到齊白石指著這幅《蝦蟹圖》說畫的極好,他讚揚了寶珠繪畫技藝提高的很快,臨摹的相似程度自己都幾乎難以分辨。
胡寶珠正自高興,卻見齊白石仍舊是面色不善,臉色陰沉。便詢問他緣由,自己畫得好先生怎麼還不高興?
齊白石這才嘆氣說就是因為你畫得太好,我才高興不起來。
便將今日上門請求鑑別畫作真偽的原因給寶珠說了一遍。
胡寶珠聽完齊白石的話半晌沒有出聲,
她是喜歡畫畫的,在畫畫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卑微的、從小到大伺候人的“丫頭”。
可自己學畫的機會是先生給的,如今因為自己讓先生的畫受到了質疑,這無論如何也是她所不願見到的。
齊白石(左)
胡寶珠沒有考慮很久便對齊白石說:“這好辦,我從今以後不再畫畫就是了。”自此一位頗具繪畫天賦的女子便又迴歸到柴米油鹽之中去了。
書聖王羲之的夫人郗璿被稱作“女中筆仙”,在與王羲之成婚以後郗璿也並沒有只做婦人相夫教子。她跟王羲之一起遊歷山川,談古論今,共同研習書法,切磋技藝,兩人浪漫的婚姻終成一段傳世佳話。
胡寶珠與齊白石本來也可以是另一段佳話的。
胡寶珠在繪畫上的天賦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只接觸過齊白石的作品,所以畫風神似齊派。如果齊白石能夠為這個小妻子考慮得周全一點,哪怕為了避嫌,讓她另拜師傅也未嘗不可,也算是愛惜胡寶珠的天賦。
因為一些傳言和“莫須有”的猜疑而使一位頗具才華的女性被埋沒,不能不說是極其可惜的,想必寶珠夫人也深覺遺憾。
胡寶珠是齊白石一手教出來的,他當然也明白畫畫對於寶珠來說是極重要的事,她能夠如此輕易地答應此後封筆,是需要下多大的決心啊。雖然胡寶珠此後再不畫畫,但齊白石卻並不阻止她觀摩。以至於胡寶珠雖然手上功夫放下了,眼光卻非常犀利。
齊良已作品
後來再上門請求齊白石鑑賞畫作真偽的買家甚至都不用找齊白石看,直接請胡寶珠看一眼便能確。也因此上門找“師孃”看畫的人越來越多,還惹得齊白石吃了一場醋。
1941年,在春君夫人去世以後,齊白石便正是迎娶胡寶珠為正妻。跟隨在這位國畫大師身邊20幾年的“小丫頭”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被叫一聲“齊夫人”。只是僅僅3年後的1944年,胡寶珠便因為高齡難產身故,享年40歲。那幅《蝦蟹圖》也成了寶珠夫人的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