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毀滅者亞巴頓》,2021

Abaddón El Exterminador

埃內斯托·薩瓦託 著 陳華 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

他在排隊等候時有個小夥子一直從座位上盯著他看,最後終於下定決心起身走向他。他說想來跟他打個招呼,只是打個招呼而已。

“我讀過您的書。”他微笑著吞吞吐吐地自我介紹,“我叫貝爾納多·溫斯坦。”

隊伍還很長,肯定還得等很久,對話很難進行下去,兩個人都有些慌亂。您是學生嗎?不,我是職員。男孩靜靜地看著他。

“您有話想對我說。”

是的,當然了,我有太多問題想問您。他重複了一次“太多”這個詞,稍微加重了一點語氣,有點著急的樣子。突然,他像自言自語一般說了句“殘酷”。

薩瓦託用問詢的眼神看著他,溫斯坦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您問吧,問吧。”

“您是贊成社會變革的。”

當然贊成啊,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

他們的對話看起來還沒開始就已經要結束了,男孩不知道該如何調和他剛剛說過的兩句話,如何建立它們之間的邏輯關係。薩瓦託雖然大概猜到了其中的聯絡,但也不知道怎樣擺脫當下的局面,因而覺得有些難過。

“我猜,您是想說我的小說太過殘酷,有的情節太冷酷無情了是嗎?”

溫斯坦望著他。

“卡斯特爾和比達爾·奧爾莫斯說的那些話和他們的想法,是嗎?還有《關於瞎子的報告》,是嗎?”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關於瞎子的報告》漫畫

By Alberto Cerezo

是的,但是請別生氣,他沒有惡意。要怎麼解釋才好呢,他誰也不是。

他顯得很不安,很明顯對自己說過的話而懊悔,但是薩瓦託對他做了一個手勢,好像想讓他平靜下來,然後繼續說道:

“這樣的殘酷,還有比達爾·奧爾莫斯對進步的嘲諷怎麼能跟左派立場共存呢,是吧?”

溫斯坦垂下了頭,好像對這樣的矛盾感到愧疚一樣。

“您為什麼要羞愧呢?您提的問題非常好,我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我有時還為自己能寫出這麼邪惡的思想而覺得困惑甚至慚愧。”

“嗯,您別這麼說,書中也有其他思想啊。”男孩連忙說道,“比如索薩士官、奧騰西亞·帕斯……”

薩瓦託用手勢制止了他。

“是,這我知道,但我對您說的另一點更感興趣。這很難解釋清楚。人都是矛盾的,但可能小說家尤甚旁人吧,也許正因如此我們這些人才成為小說家。我以前一直對這樣的雙面性苦惱不已,但最近幾年我才覺得自己開始明白了點兒什麼。”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薩瓦託在巴黎,1983/6/20 By Ulf Andersen

正在通話的那個女人在電話中詢問一位叫作梅內卡的女孩(或者女士)的健康情況,還問了問休達德拉布宜諾斯艾利斯省一城市名。的天氣。接著,她又回憶、參考、分析,最後判斷得出與鄰居的糾紛是因貓而起。隊伍有些騷動起來。

薩瓦託解釋說:“到那個時候,才發現行不通,或者一直都弄錯了。您讀過托爾斯泰最新的一則故事嗎?一個有錢的地主利用一個貧窮的魔鬼大發橫財的故事,已經得到確認這個故事是自傳性質的。您知道他當時同時還在寫什麼嗎?”

不,不知道。

“在寫一本關於藝術的書,講什麼是藝術,那是一本宣揚道德的書。”

打電話的女人換了個姿勢,大家都以為她準備掛電話了,結果她只是為了換個腿調整一下重心而已。人群中的抗議聲越發尖刻,但她對這些指責完全無動於衷,聽起來她似乎進入了通話最重要的部分,開始聊關於腫瘤的事情了。

“我提到托爾斯泰是因為這個例子一目瞭然,這是一類很實用的作品。”

“實用作品?”

薩瓦託笑著解釋說:“那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不用在意。”與此同時,打電話的女人好像已進入談話的最後環節,她講話時逐漸下沉的語氣說明了這一點,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她的語調(不知為何,可能是因為休達德拉那位評論了一句什麼)突然又上揚了,開始激動地討論手術干預的優缺點(這是她的原話)。隨後聲調又慢慢下降,開始互相問候電話線兩頭的一個個親朋好友。終於,女人結束通話了電話,高傲地走了出去,眼睛根本沒有往人群裡看一眼。隊伍開始笨拙而緩慢地前行,像一條多足爬蟲在翻越一座艱險的高山。困難因這條蟲自身的結構而加劇,因為它每一截都有一套相互獨立的神經系統。

溫斯坦眼中的困惑顯而易見。

“我來解釋一下。最近幾年,思考這個問題讓我十分焦慮。有人透過腦電波去測試了一些熟睡的人,當然了,是一所美國大學的研究。當人開始做夢時,他的腦電波會起變化,反過來也就可以推斷一個人是否在做夢。於是,每當發現他開始做夢的時候,他們就把他喚醒。您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溫斯坦看著他,似乎在等待他揭曉一個至關重要的謎底。

“這個人可能會發瘋。”

溫斯坦好像沒聽明白。

“聽懂了嗎?虛構小說跟夢境很相似,一個白天助人為樂的正常人夜裡也可能會做一些殘忍的、冷酷的、殺人的、性虐的夢,這些夢對他也許是一種解脫。作家替公眾做夢,那是一種集體的夢境,一個抵制虛構小說的社會將會冒極大的風險。”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畫卡夫卡的薩瓦託

男孩繼續看著他,不過他的目光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不知道,這只是我的一個假設,我自己也並不確定。”

他心情亂糟糟地回到家裡。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和那通電話:關於貓和纖維瘤、關於休達德拉的幾位叔叔和天氣。他突然覺得生活很瘋狂。那位得了腫瘤的女士肯定會死,毫無疑問,但是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呢?隊伍,緩慢的爬蟲,不安,複合的腦神經,等待,所有人。在做什麼,為了什麼。睡覺,做夢。

人睡覺的時候會閉上眼睛,這樣一來我們就變成了盲人。他驚訝地暫停了思考的程序。

靈魂遊進巨大的夜之湖裡,開始了黑暗中險象環生的旅程,噩夢就是那個可惡世界的呈現。要如何呈現那裡的景象呢?需要藉助一些模糊的記號,例如,那邊沒有“酒杯”“尊敬的先生”“鋼琴”,取而代之的是各種無法入耳的髒話:“陰道杯”“去他媽的先生”“屌琴”。夢境解析、心理分析師、用另一種語言來詮釋這些象徵。求求你們別叫他發笑了,他本來胃就不舒服,打住吧。

多麼淳樸啊。盲人們很平靜,只肯用幾個不夠準確的詞語來解釋一切,就好比用手勢向一個智障孩子解釋相對論。當然了,他們可以藉助語言來建構象徵,卡夫卡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但是這些單個的詞語並非象徵符號啊。天啊,胃好疼啊。

虛構小說跟夢境很相似,一個白天助人為樂的正常人夜裡也可能會做一些殘忍的、冷酷的、殺人的、性虐的夢,這些夢對他也許是一種解脫。作家替公眾做夢,那是一種集體的夢境,一個抵制虛構小說的社會將會冒極大的風險。

——埃內斯托·薩瓦託|陳華 譯

—Reading and Rereading—

薩瓦託的經歷:集體的夢|薩瓦託

《毀滅者亞巴頓》,2021

Abaddón El Exterminador

埃內斯托·薩瓦託 著 陳華 譯

四川文藝出版社

四川文藝出版社

題圖:博爾赫斯和薩瓦託

Gente 雜誌,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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