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喝乾碗中的殘酒,從衣兜中隨手摸出一小錠銀子置於桌上。
店小二見狀,喜笑顏開,忙上前去將銀子收好,小跑出去幫我牽好了馬:
“客官,您慢走咧,今天我們這裡有角兒,您要是不忙的話,就去飽飽耳福。”
彼時我剛洗劫了幾位所謂的貴人的府邸,正是春風得意之時,便接過韁繩,側身上馬,慢悠悠的走在繁華的街道上。
身邊不時傳來小販清脆悠揚的叫賣聲,和兒童嬉戲打鬧的笑聲。給原本寂寥的黃昏平添了幾分塵世間的熱鬧。
貳
我翻身下馬向前走,去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
突然聽見前方傳來一陣女子驚呼聲,我這人沒什麼別的愛好,除了嫖賭以外,平生一大樂趣,便是看熱鬧。
我費勁的從人群中擠過去,只見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戲子倒在地上,面色青紫,大張著嘴,彷彿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
發福的班主站在旁邊,一臉不耐煩道:“賠錢丫頭,又犯病。”
正當我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清亮的聲音:“得罪,借過。”
我下意識的側身,幫那白衣姑娘讓出一條路。
她跪在地上,緩緩扶起病人,輕拍後背幫她順氣。
班主斜乜著眼睛看了她一眼:
“小姐,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怎敢勞煩您管她?就算今兒個您發善心,送了她去了那藥堂,人家大夫也嫌棄不是?”
大約是聽見了班主的話,那戲子掙扎著好像要站起來,伸手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白衣女子握住她的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玉簪遞給班主:“錢我出了,快去請郎中救人。”
班主生怕姑娘反悔,接過簪子,腳底抹油般跑去了藥堂。
不一會兒,班主領著一位灰色長衫的老者趕來。
看見大夫過來,姑娘默默起身,讓出了位置,然後轉身離開。
然後,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了手,掀起了她的裙襬。結果,她卻連頭都未回:
“請您自重。”
我早已過慣了虞我詐的生活,身邊到處都是兩面三刀混江湖討生活的油條。
忽然見到如此赤子心腸的人,左右無事,我便去了下午吃酒的店,決定暫住幾日。
叄
我到了客棧以後,便聽見有兩個漢子談論黃昏時分,韓姑娘在街上救了一個戲子。
我走上前去並招呼客棧的夥計上了兩盤熟牛肉。我執起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雙手遞給那位年長的酒客,只道對那姑娘一見鍾情,想打聽打聽情況。
那兩位大哥也是痛快人,便道:
“那韓姑娘是咱們鎮韓員外的千金,家有良田千畝,而且員外是難得一見的大善人,幾年前,鎮上洪澇的時候,員外帶了家丁乘船去救人。韓夫人則帶著韓棠姑娘,去慈安寺為百姓分發粥食。那以後,每逢初一十五,夫人都會帶著姑娘在此設立粥棚,只為給窮苦百姓一口飯吃。你若是再想見她,不妨再等兩天,等到十五去寺裡,定能見到韓姑娘。”
我起身舉起酒盅點頭示意謝過他們,三人一起笑著喝了個大醉。
兩日之後,我換上了專門找的破麻衣,從灶臺底下摸了兩把灰抹在臉上,我還專門從路上撿了根棍子拄著。
穩妥起見,我還專門去店小二跟前轉悠了兩圈,結果愣是把我當成乞丐打了出來。
我心中暗喜,裝扮成這樣,別說韓棠,就算是我親爹也認不出來,便跟著人流一起湧向了慈安寺。
等我到了寺裡後,前面已是人山人海,比集會還要熱鬧許多。
我不禁想起幼時跟隨母親一起去領救濟難民的稀粥,那隊伍也是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直至太陽西斜,我才終於看見了施粥的韓棠。
忙碌了大半日的她,顯得有些疲憊,卻不見絲毫厭煩。她看見前面的一位老夫人懷中抱著一個襁褓,從鍋底颳了厚厚的一勺粥舀到碗裡,遞給了她:“慢點,小心燙。”
正當我出神的望著韓棠的時候,一碗粥忽然放到了我的手上:“快吃吧。”
我愣了愣神,沒有反應過來韓棠竟然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和我說話,印象裡,只有我早逝的母親才會如此對我,可惜,在父親去世之後,母親終日以淚洗面,不久之後便鬱鬱而終。
出殯那日,平日裡受過母親恩惠的人卻是一個也沒有來弔唁逝者,靈堂門可羅雀,而我連打發抬棺人的錢都湊不出來。
自那以後,我便帶了父親的佩劍,離開了那個令人傷心的地方。
肆
見我久久未回過神來,韓棠以為我嫌少,又遞給了我一個饅頭。
我趕緊接過忙不迭的道謝。“不用謝了,快去吃吧。”我站在旁邊,大口咀嚼著饅頭,稀里呼嚕的喝著白粥。
忽然,我看見一個髒兮兮的小孩,怯生生的拉住了她素白的裙子,她卻一點也不嫌髒,抱起了那個孩子:“小朋友,怎麼了?”
小男孩向遠處張望:“娘讓我過來找姐姐。”
我不禁輕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若不是生活所迫,誰又願意讓孩子過來討飯呢?
韓棠幫他盛了一碗粥:
“那你要快快長大,這樣才可以成為男子漢去保護別人。”
“我知道的,我爹是個大英雄,他去蜀城打那些壞人,保護大家,我以後也要參軍!。”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韓棠笑,在一瞬間,我下定了決心,我要去從軍。
在那之後,我走過了三江六岸,露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荊棘扎破了我的腳踝。多年以來,我伴著風雪入眠,在刀光劍影中摸爬滾打,終日與虎謀皮。那些讀書人眼中所謂的功名利祿,於我而言,一文不值。
我唯一想要的,只是韓棠的笑。
伍
在這豔陽天裡,我們飲酒賦詩,契闊相談,魚肥酒烈。
卻突然從夢中驚醒,塞外鐵衣難著,蜀中大雨連綿,關外屍橫遍野。我們已被敵軍圍困了整整三天。
不少士兵已失去了對抗敵人的鬥志,在飢寒交迫中懷著對家人的無限思念而離世,頭髮花白的主將也夜夜不能寐。
我聯合幾位副官向主將提議深夜去突襲城牆。
我知道,其他人可能是為了國家大義,為了千古流芳世代受人景仰,而我,僅僅是為了能早日見到令我魂牽夢縈的背影。
所謂一眼萬年,大約就是這樣吧。幸運的是,那晚我們出其不意,最終攻破了城牆,扭轉了當時的局面。此後,我軍勢如破竹,不日便攻破樓蘭,班師回朝。
日夜兼程,我們終於回到了燕京。聖上龍心大悅,欲為我們加官進爵,保我們後半生衣食無憂。
而我謝絕了高官厚祿萬貫家財,只想想請求聖上賞賜一根玉簪。
我希望可以為她盤起長髮,簪上玉簪,此去經年無愁事,並蒂蓮之繞膝來。
陸
這是冬日的一個下午,我坐在初遇她的集街吃湯麵,即使過去了好多年,小鎮和我記憶裡分毫不差,依如從前那般充滿生機,可卻唯獨少了她。
兒童清脆的笑聲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不望窗邊的飛雪,她能救得了陌生的戲子,自己卻藥石難醫。
我沒有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她相遇。
呼嘯的狂風掠過孤寂的墳頭,吹向了荒涼的原野。往事鮮活如昨日,而今卻已物是人非。
我取出懷中的玉簪,一筆一劃,細細的描繪墓碑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溫柔的像是撫摸她清麗的眉眼。
翻飛的野鴉沉浸在餘暉中的微光,向遠處飛去。有些無的誓言,沉在燦若星河的眼眸之中。你的呢喃,你的笑靨,都盤旋上升至際。
時光荏苒,歲月匆忙,而你卻依舊如故。
我劃開早已被冰雪覆蓋的地面,將玉簪和枇杷輕輕地放了進去,蓋上了枯木與松雪。
瑞雪兆豐年,明年枇杷樹將會亭亭如蓋,可是,如何才能博得小娘子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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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路
作者|端陽
配曲|盜將行(花粥 馬雨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