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評論|王季明《暴走》:日常生活之意外鏡鑑

益評論|王季明《暴走》:日常生活之意外鏡鑑

作家簡介

王季明,本名王建明,上海人。

著有長篇小說《說吧,讓我說吧》《我想過窮日子》。中短篇小說集《舞女》《露天舞會》《麥莎這個娘們》。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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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家

凌之鶴,本名張凌,回族。

詩人,評論家。雲南省作協會員。

《滇中文學》主編。

著有《醉千年:與古人對飲》

《獨鶴與飛》《為文學祭春風》。

王安憶在《短篇小說的物理——“短經典”總序》中指出,“

好的短篇小說就是精靈,它們極具彈性,就像物理範疇中的軟物質。它們的活力並不取決於量的多少,而在於內部結構。”她認為,“短篇小說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這偶然卻集合著所有必然的理由。

”王季明的《暴走》(載大益文學書系第18輯《現在》,花城出版社2021年9月第1版)這個短篇小說,恰好就是對“暴走”這個日常生活中一次偶然的活動引起的必然的系列事件的生動描寫。在這個讀來一馬平川,總體情節如清澈河流般波瀾不驚,終局卻像瀑布一樣湍急而險些落入深淵的小說裡,我們卻品出了令人憂傷、欲說還休的無窮意味。(《暴走》這樣過於精緻過於流暢的小說,字面上讀起來可謂輕鬆愉快,但你至少要讀三遍,才可能體會其文字內涵的沉重與痛苦的根源與意義。)

《暴走》講述的是一個日常生活中極為稀鬆平淡卻充滿戲劇性的故事:董錦虎不動聲色在上海郊外的錦溪買了新房;他熱情地邀請其朋友——田麗、陶陶和蔣民週末到新居小住。這四人應該是衣食無憂的退休一族,聽口氣,是典型的上海市民。看起來他們關係不錯,平時喜歡一起喝茶打牌,還經常相約“暴走”。一行人興高采烈到了董錦虎的新房安頓下來後,頗好新鮮的田麗纏著董錦虎去錦溪古鎮走了一趟,倦於行動的陶陶和蔣民只在附近走走看看,大家晚上一起在阿佤酒店品嚐了佤族菜。吃完飯後,意猶未盡的田麗提意暴走。“面對如此美好的深秋,美好的小毛雨,美好的溼潤的新鮮空氣,我就覺得自己猶如飢餓者面對一桌美味佳餚,若是不吃,不是暴殄天物又是什麼?”田麗也許說得不錯,三個老男人其實都只想回家聊天玩撲克,但又不放心讓田麗一人獨自去暴走,於是勉強同意一起暴走周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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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走,尤其是長距離的暴走,需要靜心與專一,其間最忌講話”。果真如此,恐怕這故事也就很難往下講了。剛暴走3公里左右,心懷不滿的陶陶就不停地講話。他告訴暴友們,錦溪鎮早年叫陳墓鎮,陳墓就是姓陳的墓地,也就是宋孝宗的陳妃之墓。畢竟是在漆黑的夜裡,一說到“古墓麗影”,當然讓眾人不安。尤其是在此地買了新房的董錦虎,他根本不想聽陶陶無端瞎扯的典故。四人轉移話題正往前暴時,走在前邊的田麗突然尖叫,又把眾人嚇了一跳:她誤將路口轉彎處泊著的一輛轎車看作了棺材。那是一輛老式桑塔納,擋風玻璃和車窗玻璃都骯髒不堪,奇葩的是視窗玻璃上還貼著深膜。陶陶湊近細看一番,發現車鑰匙還掛在方向盤下。“車胎癟了,又無牌照,估計不是拋錨車就是殭屍車。”陶陶順嘴說起殭屍車,又將田麗惹火了——夜行陌路,一會兒墓地,一會兒殭屍,確實令膽小者驚心。待平息爭吵,再往前暴時,忽然一場大雨當頭澆下。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空曠的道路上並無避雨之處。此時,繼續暴進還是往回撤?眾人抱怨一番後,客隨主便,終於同意返回董宅。

彷彿闖了鬼一般,就在眾人快速跑過那輛桑塔納跟前時,車子駕駛座邊的門不知為何竟然猛地彈開,將奔跑中的眾人嚇得一起停下。是時風狂雨豪,四野無人,情急之下,蔣民建議到車裡躲雨。四人先後鑽進了落滿灰塵的轎車後,董錦虎隨手關了車門。誰知這一關門就埋下了無窮後患。當眾人驚覺這條路上突然車水馬龍,擔心被大車撞上發生意外,想下車時卻已無法開啟車門。“四扇窗像被焊死”,“車內連根針都沒有”。外出暴走,誰都沒帶手機,想報警求援也沒轍了。四人遂分頭撞擊玻璃,最終還是無法脫險。(這情節值得推敲,三個男人居然無力撞擊開車窗玻璃。)困於車中的四個人驚恐不安,情緒失控時,便相互責怪。在暴走過程中以及進入車裡避雨之前,讀者早已發現,只有固執的田麗和一直對田麗的任性而為懷著牴觸情緒的陶陶會不時鬥嘴互掐,表示相反的意見;心直口快的田麗認為陶陶“口德”不好,“狗嘴吐不出象牙”,簡直是烏鴉嘴。表面憨厚,做事低調的董錦虎始終以主人的姿態一直陪著小心,儘可能對客人妥協遷就,一副息事寧人的老好人樣子。畫家蔣民有大局意識,在四人中刻意保持中立,希望關鍵時刻能有效協調各方,以確保四人和諧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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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獸猶鬥,何況人乎?正當大家寄望於董錦虎雙腳能蹬掉眼前的擋風玻璃,幻想著儘快離開殭屍車之際,隨著一聲撞擊,他們忽然發現桑塔納居然被另一輛車子拖著往反方向前行了。四人先是嚇得呆若木雞,等到反應過來這車子有可能是被清場公司拖去報廢時,原本慢慢寬鬆下來的氣氛,又被陶陶的冷笑瞬間搞得陰森起來。讀者注意到,引發此次緊張關係的,仍然是田麗和陶陶。田麗擔心陶陶在危境中睡著了,陶陶卻冷笑著告訴她,他昨天看過的一部美劇場景,“那部片子裡有個製毒的老頭,把人整死後,放入車裡,送到報廢場”。他進一步給好奇的田麗解秘,“老頭把車子送去,廢車場就會把車子吊起,碾壓成一坨方方正正的鐵塊,隨後壘好打包送往鋼鐵廠回爐”。陶陶這一說,董錦虎和蔣民心生不祥之感,卻只當他開玩笑慣了,殊不料竟讓田麗驚出一身冷汗,她恍然尖叫——繼而憤然地說:“你為何總說這些不吉利的事呢,到底居心何在?”而當車子被拖到空曠的報廢場,眾人從擋風玻璃外看到,“高高的小太陽旁,是一架起吊機與蟹鉗一樣粗大的鐵鉗,它的一邊還有一個在風雨中搖晃的大鐵錘”——彷彿看到死神猙獰的面容,車內四人的心理似乎瞬間崩潰了;危急存亡之時,儘管各人反應不一樣,但他們這回確實全部露出了另一副嘴臉:董錦虎眼神像鋒利的刀片劃過陶陶的臉上,田麗死死盯著陶陶的眼睛,蔣民不由自主用身子狠狠撞了陶陶的身子;感覺被冤枉而成為眾矢之的,陶陶驚恐地直呼委屈,“你們這樣做啥?又不是我拖你們到這裡來的”。

小說在此以四人的激烈爭吵將這個過於平滑流暢的故事陡然推向高潮。

危急之時,本該大顯英雄本色,可令人失望的是,生死關頭,曾經的四個好友不是群策群力急著想辦法擺脫危局,反而相互抱怨、甩鍋,竟然令人啼笑皆非地互相揭短;“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讓猝不及防的讀者依稀看到了所謂人心與人性的脆弱

:田麗懷疑董錦虎,“你心太壞,說不定這事就是你做的局”,進而惡意揣測,董錦虎之所以甘願自己睡客廳而安排她獨住一房,是因為方便他半夜三更爬上她的床,她還出乎意外地爆料,稱董氏以前說過她比他老婆漂亮百倍;好心被當作驢肝肺,莫名躺槍的董錦虎驟然飆起虎威,他怒罵田麗“老菜皮”並奮力舉起了拳頭,在陶陶使勁拉住後,他恨恨地說:“我算瞎了眼睛,跟你們交上朋友。上高架買路錢,我出;開車汽油費,我出;還讓你們吃住,費用都是我出,你們竟然是這樣的人。”董錦虎的怨言,頓時激起眾怒,陶陶不服氣地說,是董錦虎主動請大家來的,而且都帶了禮物,他甚至翻出陳年舊賬,光這幾年外出喝茶錢,“我都付了一千多元,我都小本子上記著呢。你們誰出過半毛錢?”一直隱而不發的蔣民,在陶陶要他“擺句話”時,終於忍不住說道:“你們三人聽著,每次外出聚會,我總是說AA制,可是你們都是搶著買單,既然翻臉了,回去後,一分一釐從頭算起。我不會少付一分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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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

這四人好生奇怪,命懸一線,危在旦夕,他們居然耽於日常小小的功利算計,居然有心為平時付出的微不足道的區區社交費而斤斤計較!

是時也,“只聽到小車發出一陣砰的聲音,接著就發現小車身子整個提了起來,”——在一場好戲剛剛掀起高潮之際,小說卻戛然而止,令人感覺欲罷不能的遺憾。誠然,作者好像在這裡留下了一個吊人胃口的巨大懸念,那突然被提起到半空中的小車,以及小車中的四個人,面臨著怎樣的命運?他們能否倖免於難?但如此扣人心絃的致命問題並未產生強大的張力,因為敘述者蔣民的存在——他“吼了一句,一起敲窗,一起大叫”。他們的結局可想而知。

我敢打賭,他們的命運不足為慮,這不過是虛驚一場的荒誕劇。

世界短篇小說大師、英語文壇的常青樹威廉•特雷弗說:“

如果把長篇小說比作一幅複雜精細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短篇小說就是一幅印象派繪畫。它應當是真實的迸發。它的力量在於,它略去的東西,要不是很多的話,正好和它放進去的等量。它與以對無意義的全然排斥有關。從另一方面來講,生活,絕大多數時候是無意義的。長篇小說模仿生活,短篇小說是骨感的,不能東拉西扯。它是濃縮的藝術。

”《暴走》作為一出具有諷刺意味的輕喜劇,確實簡潔、優雅地體現了特雷弗所謂的“無意義的生活”之區域性景觀,王季明在此描繪的不是簡單的生活印象,他試圖揭示的,也許是人心和人性如何裂變的過程和情形——可惜的是,他剛觸及這一問題的癢痛之處,便將矛盾果斷地交給了高懸頭頂的“危情險象”。我的意思是,倘若他收尾時節奏再緩慢一點,倘若能進一步激化矛盾——要麼繼續讓四人互相攻訐隱私,要麼突然反轉劇情,讓眾人以“臨終遺言”來檢討或懺悔他們的人生,這篇小說也許就可以獲得日本作家淺田次郎所期待的——“發生在你身上……溫柔的奇蹟”了。另外,作為一篇講述(精明的)上海市民日常精緻生活的作品,如果作家在人物的對話中適當使用“阿拉”“你儂我儂”者流的上海方言土話,那這篇小說讀起來可能就更有意思了。

這個小說所講的當然只是極端個案,出於自負,我們當中的大多數讀者可能大義凜然地說,倘若面臨如是險境,我們絕對比他們做得好。誰知道呢?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請勿對號入座。信否由你,“暴走”之類的社交活動,作為清晰映照或凸顯日常生活意外的一面鏡子,攬鏡自照——

請允許我冒昧地開個玩笑,不論換成怎樣離奇的日常遭遇,如果把小說中的主人公換作我們,它講述的也許就是我們的故事。這故事耐人尋味,直指人心,直擊人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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