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下槐鎮的一天:李南
讀評:李景雲屬
避雨的鳥:于堅
讀評:李景雲屬
在夏天的晚上:胡翠南
讀評:還叫悟空
看見大海:空瓶子
又見老屋:藍泥
讀評:小九
秋天,每個詞都來路不明:李傳英
讀評:小九
○下槐鎮的一天
文丨李南
平山縣下槐鎮,西去石家莊
二百華里。
它迴旋的土路
承載過多少年代、多少車馬。
今天,朝遠望去:
下槐鎮乾渴的麥地,黃了。
我看見一位農婦彎腰提水
她破舊的藍布衣衫
加劇了下槐鎮的重量和貧寒。
這一天,我還走近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平靜的笑意和指向天邊的手
使我深信
鋼鐵的時間,也無法撬開他的嘴
使他吐露出下槐鎮
深遠、巨大的秘密
下午6點,拱橋下安靜的湖窪
下槐鎮黛色的山勢
相繼消失在天際。
呵,過客將永遠是過客
這一天,我只能帶回零星的記憶
平山下槐鎮,坐落在湖泊與矮山之間
對於它
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
李景雲屬:
詩歌是無用的,它甚至吹不起一片落葉,但它能撫慰靈魂,呈現我們察覺到世界,以及這個世界帶給我們的感覺,鏡子般使讀者看見各種處境中的自己。從這個角度出發,它又是有大用的。
它無所謂先鋒不先鋒,屬於什麼流派,當我們的生命被現實擊中,生髮出各種感覺,我們稱之為喜怒哀樂的感覺,促使我們思考,想要傾訴,這種傾訴到了紙上,就是詩歌。
這類詩很容易把憐憫寫得居高臨下讓人反感,但李南從題目開始顯得就卑微而坦誠,下槐鎮的一天,註定是想要深入瞭解但做不到的短暫時光。詩人迅速把視線從歷史深處移向現實的細節,彎腰的農婦和垂暮的老人,像兩座雕塑把歷史的滄桑和當下的苦難呈現在讀者面前。
當暮色降臨,詩人何為?詩人無奈又坦誠道:過客將永遠是過客。但詩人這類特殊群體的偉大之處在於,呈現了這種處境,不管我們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美麗卻貧困的鄉鎮,都能激起我們的憐憫之心,促使我們審視自身和世界。
○避雨的鳥
文丨于堅
一隻鳥在我的陽臺上避雨
青鳥小小地跳著
一朵溫柔的火焰
我開啟窗子
希望它會飛進我的房間
說不清是什麼念頭
我灑些飯粒還模仿著一種叫聲
青鳥看看我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閃電溼淋淋地垂下
青鳥突然飛去朝著暴風雨消失
一陣寒顫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靈
李景雲屬
如果說高爾基的海燕是英雄主義的和教化的,那麼,這隻避雨的鳥則是平民主義的和野性的。它並不離開日常處境去挑戰大海或者高峰,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憑著本性做出選擇,並不關心自己的行為是不是勇敢,這是純粹的、自發的、原始的生命力決定的決絕——絕不諂媚,是因為不知諂媚為何物。
我不認為口語詩的語言就是平時的話,詩人一旦打算開始詩歌創作,必然與平時的狀態不同。就像攝像鏡頭下的人,會異於平時。如何同時呈現語言的新鮮感和日常化,這考驗一個詩人的語言功底和詩學觀念。
青鳥小小地跳著
雨越下越大閃電溼淋淋地垂下
這樣天啟般的句子,在於堅的作品裡還有很多,邂逅這樣的語言,讓我覺得,漢語是我的母語,是一件幸福和幸運的事情。
一陣寒顫似乎熄滅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靈
詩人在結尾處發出這樣的感慨,顯示了詩人一貫的詩學和精神訴求,渴望返回古代,進入一種原始的日常的卻蘊含著神性的處境之中。這種理想的生活,現實肯定是不能給予,只能用詩歌,搭建和繪製。
○在夏天的晚上
文丨胡翠南
我看到我的身體
那道光
正沿著河邊的路前進
在夏天的晚上
底帕卡拉格(Deepaka)*將喚醒同情心
但人們走調了
唯有克服那些限制與恐懼
50歲
我已達目的地
可以丟開那些地圖
這些理由形成夜晚涼爽的微風
讓我愉快地離開你們
就像一幅卷軸被收了起來
2019-5-23
* 底帕卡拉格(Deepaka)是印度音樂一種固定音階,只能在夏天的晚上演奏。
還叫悟空
我從我之中跳出來,看到自己正沿著河邊行走,那是一束光。這麼自信,這麼肯定,是有緣由的,因為我已經克服了限制與恐懼。在這個時點我50歲,已經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片開闊之境、自由之境、自洽之境、空明之境。地圖就不要了,你們也不要了,我愉快地轉身,像一幅卷軸收了起來,不需要再展示什麼,再證明什麼,我終於抵達了我。
這是詩人胡翠南50歲那年的自況,不知道再過幾十年,等她遲暮之時,會不會再寫一首詩,就像米沃什的《禮物》一樣: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裡幹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死亡是永恆的母親,我們每個人都會聽著她的打鼾聲,慢慢滑入浩瀚的羊水中……
○看見大海
文丨空瓶子
一個人醉後看見大海
他用雙腳蹬
大海的門
一個人醉後的空山是火焚燒的灰燼
他的手機在枕頭下手舞足蹈
刪掉留言
他用過的手帕和床單都是天藍色格子布
他的門被人揹走一直沒還
債務。叫醒他的債務
他看見的一缸清水,除了自己
什麼也沒留下
他燒。渴望的人留下的灰燼其實是地平線
2020。3。2
還叫悟空
今天一大早得到訊息,瓶子走了。先一愣,繼而釋然。走就走吧,走了就不再受病痛折磨了,對他來說,這也算是離苦得樂。跟瓶子相交有五六年了,一直猴哥猴哥地喊著,時不時寄點東西,現在喝的茶葉,還是他七月份寄來的。下午讀到酒桶發在群裡的詩,百感交集,卻不知說什麼好,還是酒桶說得正點,“彷彿走向彼岸,正與生者揮手道別,一生重負似乎很快就要卸下。”
去年夏天,他跟一幫朋友來濟寧玩,盤桓數日,把酒論詩,說三道四,相談甚歡。瓶子的詩斷斷續續讀過不少,越寫越好,越寫越成熟,隱約有大成之相,如今卻戛然而止,令人扼腕……
不說了,錄一首東蕩子的《暮年》,就當作對《看見大海》的解讀吧。希望他倆能在天國相遇,彼此引為知己。
暮年
文|東蕩子
唱完最後一首歌
我就可以走了
我跟我的馬,點了點頭
拍了拍它顫動的肩膀
黃昏朝它的眼裡奔來
猶如我的青春馳入湖底
我想我就要走了
大海為什麼還不平息
○又見老屋
文丨藍泥
這麼的磚瓦,還在堅守著
而那些潰退下來的部分,一定曾處於風口浪尖
這些火紅年代,烈火燒製過的
比骨頭還硬的泥土,被我們那樣地遺棄
它們構築起來的房舍,無人修繕
獨自抗爭著歲月的孤寂和荒涼
單薄的院牆,已先於房屋倒塌
荒草住進來,佔據了我們的家
多想再躺在這片故土上,美美的睡上一宿
去夢中,看一眼母親端著半瓢的秕穀
撒給咕咕叫的雞群
父親蹲在門前,打磨著銀光閃閃的鋤頭
綠葉滿牆,白色和紫色的眉豆花
躲貓貓般閃爍;碧綠的絲瓜垂下來
我提著竹籃,抬頭望望房頂
細軟如絮的炊煙,在藍天下童話般繚繞
水雲魅影(小九):
老屋是破敗的老屋,記憶中緬懷純真的情懷依舊在延續。火紅的年代,烈火燒製比骨頭還要硬質的泥土;構築起來的房舍,單薄的院牆,倒塌的房屋。。。。它們都已被歲月遺棄。與“歲月抗爭的孤寂和荒涼”中,荒草有了自己的家。
眼前出現的場景有多破落,對往日回憶的情思就有多濃烈。
今昔疊加,無非是情境拉昇,情感沖刷內心締造落寞的不自覺抵達。讓眼前的老屋投射進入眼眶的真實,因老屋破敗而撞擊的情懷更顯真切。情緒與心懷迭蕩處,引發的來自至親的畫面開合,放出往昔的情景,更多出人間溫情,也略帶孤獨的感傷。
“咕咕叫的雞群”“銀光閃閃的鋤頭”“眉豆花”“絲瓜”此刻從記憶裡拔節,搖擺,或許也是詩人淚灑故地,對生活氣息全無,樂景哀情相互拉鋸,幾多感慨之餘,對時過境遷的無奈有了更加深切的印證。
到最後,提著竹籃,望屋頂,炊煙,繚繞。帶著若干期待,那竹籃是一場空,更是心有隱隱期許,略有期待。雖說時光一去不回返,村貌不在,但每個人在內心修築籬笆,在心底裡固守田園,權當且可聊慰、獨自安心吧。
○秋天 每個詞都來路不明
文丨李傳英
當風沿著去歲的小路逶迤而來
這兒已經排好陣腳
布好兵防
每一個哨卡都埋下伏筆
有足夠的理由染紅夕陽
也有足夠的顏色收納
你飽蘸的濃墨
一起以濃墨重彩的形式出現
以蕭瑟荒涼的結果
給一卷輝煌的畫卷,打上句號
秋天,拾起來的每一個詞彙都來路不明
都不能給出真實的路徑
包括依舊挺括的玉米
含情的高粱
水雲魅影(小九):
去歲的小路,今時的風;路是老路,風是新風。
為了一場盛大的秋景,詩人排列布陣,“飽蘸濃墨”,卡哨都有“伏筆”。
“有足夠的理由染紅夕陽/也有足夠的顏色收納/你飽蘸的濃墨”從三重色度的稀釋,收容,再度回籠,繪製出的景色,由遠至近,將抽象化具體。無一不在烘托落幕的結局:“濃墨的形式,荒涼蕭瑟的結局”“一卷輝煌,句點結束。”
如果是詩歌前三小節,是為一場歡迎儀式而來,那詩歌第四小節,“嘉賓”蒞臨:“秋天,拾起來的每一個詞彙都來路不明”不僅實現了詩歌推導情境中引出了場景和角色的轉化,也完成了主賓客的身份與視覺表達。
“不能給出真實路徑”從側面印證了開頭處的“排兵佈陣”,也呼應了第二小節的“足夠理由”。
讀詩的過程,貌似是一場盛大的閱兵。起先是嚴陣以待,然後是屏息凝神,到最後儀式感莊嚴落下。而這落下,彷彿還有來路隱約,還有路徑延伸。那拾起來的“來路不明”呈現的情態,中間的差異與體驗的形態,出處與思量依然都在各自那裡吧。
○岸邊的樹
文丨水雲魅影(小九)
灰色的世界,灰色的雨
沒了風的想象力,我只剩乾枯的枝椏
百花,在沙漠盡頭迷路。捧不住鏡面
風皺起微瀾,這件閒事
讓獨對蒼穹,星芒的涕淚,悉數流轉
一滴雨,終在雨水裡,撞開自己的前世
山河搖曳,川流堅守的故事,也將搖曳
花與枝糾纏的離落散分
眼前的路,比不出遙遠,灰度,那般濃重。
而端正在寒中,默默的頂禮,比天大地大的風景,
更能打動我
萬物都已蟄伏。倔強的心,交不出明亮
不透出通往對岸的任何縫隙,像是雪山
對大地繼續守口如瓶
初稿於2020年12月8日
本期作者:李南丨于堅丨胡翠南丨空瓶子丨藍泥丨李傳英
讀評:李景雲屬丨還叫悟空丨水雲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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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心象(ID:turezyx)
選稿:自襁褓詩界丨景雲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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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頭:
不死鳥酃鎏碶槸鏐
特邀藝術總監:
海森威爾遜 丁子
藝術顧問:
不死鳥酃鎏碶槸鏐 王小泥 嶽上風 素峰 桃花烙
藝術督導:
張少華 吥咻 衣靜格 小薇
編委/讀評人:
昊易金波、李景雲屬、山小獸、念真、陌上聽風、大漠煙雲、阿良,莎莉絲特、水雲魅影、梧桐、老卒子,靈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