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離家不遠處,有個寂靜的大園子,茂盛的月桂樹籬長得密不透風,使生鐵鑄成的柵欄幾乎消失在樹的枝葉間。

園子裡總是靜悄悄的,彷彿沒人居住一般。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個園丁來修剪月桂樹籬,濃烈的香味,幾日在周邊盪漾不散,令人心曠神怡。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那天下著細細的秋雨,外面的月桂香味格外濃郁,我忍不住走近大園子,從地上撿起幾片葉子聞著。

向來寡言少語的園丁露出了友好的微笑,遞過一截長滿葉子的枝條給我,說回家可以與檸檬皮一起煎月桂茶喝,最適宜這陰雨天。

就這樣一搭一檔地閒聊了起來,這才看到月桂樹叢中竟然夾著一棵丹桂,被齊頭齊腦地修剪成了樹籬,星星點點金紅色的小花被濃密的葉子簇擁著,只有湊近才能聞到隱約的香味——成排的月桂香得太霸氣了。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園丁並不識丹桂,稱之為“假月桂”,“假月桂”只有在秋天才顯出它的不同,那些不起眼的小花,香得神秘、香得溫馨,像是遠方飛來的種子,不知什麼原因長在了這裡。園丁說罷,抬起綠色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樹籬這邊的人。

淡黃色檸檬表皮削得薄薄的,儘量避免帶入下面的白色絮狀厚皮;從月桂樹枝上摘下葉子,微微發黏的汁糾纏在手上,芬芳像是一塊幔帳,久久地停滯在空氣中。用文火煎出淡金色的清澈湯汁,清香撲鼻,半勺百花蜜溶在其中,顏色變成了稍濃的金黃。

和桂花樹有幾分相似的月桂樹,是歐洲最古老最普及的樹種之一。無論在路邊、牆角、公園、庭院,還是在皇家花園、教堂、墓地,它都有著同樣的青翠和芳香,可謂“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是最接地氣的老派貴族。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拿破崙一世半身像花瓶

深藍色背景上面的金色葉子便是月桂

無論在哪種場合,有巨大親和力的月桂總是那樣得體優雅,讓人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它古典時代的輝煌。

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無論是戰爭還是體育競技,月桂樹都是勝利者榮譽的標誌,帶著綠葉的枝條被編成冠冕,作為最高的榮耀標誌佩戴在勝利者的頭頂。隨後,月桂冠用來表彰公認的有巨大成就的詩人和藝術家。人們最熟知的,應該是義大利詩人但丁在一幅1465年的壁畫裡頭戴月桂冠的形象。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烏切利的壁畫作品《但丁與神曲》(1465年)

古希臘時代,月桂樹是太陽神、詩歌和藝術之神阿波羅的聖樹,被古希臘人奉為“古代世界的中心”德爾菲城中的阿波羅神廟,以月桂樹枝幹為主要建材。

人免不了要問,為何在這麼多植物中,阿波羅單單對看似樸素的月桂樹情有獨鍾呢?古典神話傳說中,自然少不了和阿波羅及月桂樹有關的故事。

仍然要提到偉大的古羅馬史詩作者,出生於公元前43年的奧維德,在他的作品中,寫到了月桂樹的前世今生。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奧維德作品原版插圖中出現的“月桂冠”

微風盪漾、花香醉人的一天,悠閒的阿波羅漫步在田野間,他躊躇滿志,俊美的臉上寫著滿滿的成就感。放眼望去,在開滿花朵的灌木叢邊上,幾個英俊的少年正圍繞著金髮童顏的丘位元,對他手中的金色弓箭嘖嘖稱奇。

這些讚美之詞,傳到了走近的阿波羅耳中,他很不以為然,心想丘位元小兒手中的小弓小箭,與他當年淡定射死巨蟒培冬的弓箭比起來,簡直就是玩具,甚至是對這種具有非凡神力的武器的褻瀆!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阿波羅大步邁入圈中,又敘述了一遍他射殺兇猛的蟒蛇培冬的全程,言語之間透出他才是天下弓箭第一人的結論,而小愛神,用這般的玩具弓箭,不會有什麼建樹。

本來只對愛來愛去卿卿我我感興趣、不喜歡爭強鬥勝的丘位元,聽了阿波羅的此番言論,臉上有點掛不住了,他想爭辯幾句,但驕傲的太陽神用一個堅定的手勢制止了他,眼中盈盈的笑意中帶著不屑。

丘位元決定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弓箭的威力,他從箭袋中掏出一支金色的箭頭,拉滿弓,射向了高大英俊的阿波羅。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愛神的小金箭頭,貌似飄忽不定,如同在空中舞蹈的金色閃電,攜帶著令人眩暈的亮麗,直取他的心口。被愛神箭頭射中的太陽神,頓時,有了萬丈深淵一腳踏空的感覺,他向來引以為豪的非凡冷靜與極度平衡心態 —— 獵手將弓箭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必需素質,在中箭的這一刻蕩然無存。

金色的箭頭不但奪取了阿波羅的冷靜,更重要的是,它讓驕傲的太陽神徹底迷了心智,他會完全喪失對愛情的判斷能力,會瘋狂地愛上第一個進入他視野的人,無論是神還是凡人!

金色箭頭淺淺地掛在他的胸口,方才炫目的光芒已趨於平和,帶著暖意,他的心頭升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這時,由遠而近,婷婷嫋嫋地過來了一個姑娘,她金髮及腰,衣袂飄飄,眉目含情,她是河神的女兒,蓋雅的童貞女祭司、森林的仙女達芙妮。

丘位元未待仙女走近,就從腰間抽出了另一支箭,搭到拉滿的弓上,射中了她。這是一支不同於前者的箭頭,它用黑色的鉛製成,被射中的人會無比討厭任何對他/她示愛的人或神,即使他是宇宙間最英俊多才的太陽神。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就這樣,太陽神和仙女在樹林邊的蜿蜒小徑上相遇了。阿波羅對達芙妮的狂熱追逐,使她厭惡至極,她一邊發瘋似的在林間奔走,一邊大喊著祈求父親幫她解脫阿波羅的糾纏。

達芙妮飄逸的身形在阿波羅眼前晃動,她絕望的喊聲,在他的耳中宛如深情的呼喚。他的手幾次觸到了她光亮的髮絲,這細微的觸覺使他心曠神怡,他如同插了翅膀的步子愈發輕盈,輕盈得如同太陽的光茫。

就在他即將攬住她在衣袍下纖細腰肢的那一瞬間,河神拯救女兒的努力得到了驗證:達芙妮雪白的面板變成了淡綠色的細膩樹皮,一頭金髮成了蔥蘢的樹葉,張開的雙臂成了柔軟的枝條,美麗的雙腿變成了深深地扎入地裡的樹根。達芙妮的面龐消失在蔥蘢中,把她的所有美麗,都留給了這棵樹。達芙妮在阿波羅有力的環抱中如此突兀殘酷的變身,使他心如刀絞。太陽神瞠目結舌地打量著雙臂環繞著的樹,從它最細微的部分,仍能夠辨認他一見鍾情的愛人。他久久地擁著樹幹,手不停地愛撫著它的綠葉。彷彿是對他的撫摸做出迴應,他觸動處,樹散發出令他心醉的清香,這持續的香味籠罩著他,讓他更堅定地認為她也是愛他的。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阿波羅心中最溫情的一塊土壤上,長出了一棵常青樹:月桂,太陽神的聖樹,它的枝條和葉子編成的桂冠,將在最有才能的藝術家、詩人和勝利者的頭上閃爍著榮耀和智慧的光輝。

這個神話被歷代藝術家用不同的形式表現過,但最動人心絃的,當推義大利雕塑家貝爾尼尼的“阿波羅和達芙妮”,雕塑重現了仙女化為月桂的那一瞬間。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義大利雕塑家貝爾尼尼的“阿波羅和達芙妮”

從那個讓太陽神心碎的遙遠黃昏,直到今天,像他希望的那樣,月桂樹始終是戰無不勝榮耀的標誌、神聖智慧的象徵,月桂冠被奉獻在英雄紀念碑前,在完成大學學業的年輕人笑臉上閃光,它青翠欲滴的顏色、持久濃郁的香味,是人類勇氣和知識的催化劑,喚醒人們的探索慾望和創造力。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月桂葉”冠

古羅馬的統治者,也以月桂樹作為“永恆羅馬”的標誌之一。

古代壁畫中有這樣的描繪:奧古斯都大帝的皇后麗薇亞,在園中散步,一隻白色的小母雞從蒼鷹的口中跌落,白色小母雞的口中銜著一段結著果子的月桂枝。月桂枝和月桂果被種了下去,很快,就有了一大片月桂林。自此,皇室表彰勝利的桂冠都來自那個林子,代表勝利者的常青月桂樹,成了皇家血統繁榮的象徵。當羅馬帝國最後一位皇帝尼祿死後,月桂園無端起了一場大火,所有的樹全部成為灰燼。正應了強悍的羅馬帝國氣數已盡,再無回天之力的命運。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 廢墟中可見的昔日羅馬帝國

自然,月桂樹也有非常接地氣的品性,比如,歐洲許多地區的農民,將三根枝條用一條紅繩紮在一起,持在手中,對著太陽祈求阿波羅灑下充沛的陽光,讓麥子早日成熟,染上太陽般的燦爛金色。

還有些儀式感較弱但同樣有成效的做法是,在枕下放幾片月桂樹葉,能做預見未來的夢;在家裡放上它,可以得到太陽神的佐助,消災解難。

傳說中雷神終不敢得罪太陽神,故月桂樹從來不會被雷電擊中,所以人們喜歡在房子附近種上月桂樹,期盼它可以充當“避雷針”。

阿波羅和達芙妮的神話故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彷彿被許多人淡忘了,但其實並不然,只要有人類居住的角落,就必然有芳香無比的常青月桂樹,隨風搖曳的枝條和葉子,無時不在敘述著他們的故事,也在講世間一個永恆的話題:愛、不愛。

月桂樹下的阿波羅

高梁

杭州市城市品牌促進會創作總監

旅意作家,杭州城市體驗導師

作品著有《輕塵》《東西方生活文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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