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讀劉禹錫《秋詞》

丘麥

苦樂人生歲月稠,月圓月缺幾春秋。

登山道路艱而險,警世詩文老更遒。

方喜沉冤終洗雪,更欣持筆快恩仇。

時乖未遂風雲志,不學寒蟬效馬牛。

中國文人歷來有悲秋的傳統,正所謂“睹落葉而悲傷,感秋風而悽愴”,戰國辭賦家宋玉說“悲哉,秋之為氣”,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道:“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南宋詞人吳文英的秋,更有纏綿感人之色,他把“愁”字拆成了秋天之心。但秋天不一定是蕭瑟的、淒涼的,在唐代詩人的筆下,秋天也可以有一番浪漫的氣息。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國畫 張勇繪

如一代詩豪劉禹錫筆下的秋天完全沒有悲傷,反而有一種明快向上的感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他眼裡的秋天與別人截然不同,天高氣爽、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遠勝過春天,正好是寫詩的好日子。

光看作品,很多人就想當然以為劉禹錫的人生必定是高奏凱歌,事實上,這時的他正處於逆境,被貶到朗州(今湖南常德)任司馬(司馬是州刺史的參謀,相當於閒職)。孟子說過,“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他告訴我們,要鑑賞一名詩人的作品,必須要了解詩人所處的時代,以及他的人生經歷,因為在詩人的每一篇作品之中,都融匯了他的密碼,鐫刻著時代的印記。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劉禹錫像 何志強供圖

劉禹錫,字夢得,唐大曆七年(公元772年)出生於河南鄭州滎陽(滎陽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三國時劉關張三英戰呂布的虎牢關就坐落在這裡),據說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後人。他自小隨父親劉緒客居蘇州,枕著萬頃太湖波濤,聽著“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長大。少年劉禹錫被大人們稱為天才,他10歲就能吟詩作賦,詩文屢屢得到詩僧皎然、靈澈上人等省級文化名人點贊。劉禹錫22歲參加科舉考試,在進士考試中,一考即中,隨後又考上“博學鴻詞科”,連戰告捷,翌年又在吏部的選拔考試中闖關成功,接連闖過三道人生大關,被萬千粉絲封為“學霸”“考神”。

但考得順,仕途未必就順!考中進士後的劉禹錫,先是在政治家、史學家杜佑的幕府中做幕僚,後隨杜佑進京,杜佑受到唐德宗器重,先後任工部郎中、金部郎中、戶部侍郎等職,官至宰相。正值改革派首領王叔文推行“永貞革新”,想一舉解決大唐肌體上“朋黨之爭、宦官專權和藩鎮割據”這三大毒瘤。這時的劉禹錫正春風得意,備受王叔文賞識,與柳宗元一起進入朝廷中樞機構,成為王叔文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史稱“二王劉柳”,並參與國家大政方針的制訂,圈內人一致看好,前途光明。但“天意自古高難問”,就在他即將在大改革中一展身手的時候,貞元二十一年八月(公元805年),力挺改革的唐順宗李誦在政治鬥爭中敗北,被迫禪位給太子李純(唐憲宗)。憲宗執政理念與他老爸截然相反,甫一上臺,為爭取權貴的支援,馬上宣佈恢復舊政,打壓改革派,將王叔文、王伾等“二王”逮捕下獄,將劉禹錫、柳宗元等八名改革派核心人物外放,貶為邊遠州郡的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永貞革新”僅推行了100多天就草草收場。作為改革的犧牲品,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柳宗元被貶為湖南永州司馬。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劉禹錫七絕《烏衣巷》國畫 李維定繪

劉禹錫的一生經歷過兩次黨爭、數次貶謫,近50年的工作履歷有一半是在貶謫中度過的。他的政敵利用職權,將他一貶再貶,貶往的都是一些蠻荒之地,目的是讓他徹底閉嘴、徹底消沉、徹底完蛋,但他卻是愈挫愈勇、永不言敗,用一顆頑強的心、一杆柔軟的筆與政敵與命運交戰,在蠻荒之地熱情地謳歌“熱愛生命”、寫下《陋室銘》《竹枝詞》《楊柳枝詞》《烏衣巷》《西塞山懷古》《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等眾多燴灸人口的詩文,留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剡中若問連州事,唯有千山畫不如”這樣生機勃勃的名句。劉禹錫正是靠著這種不服軟、不服輸、打不死的精神,挺過23年的寒冬,熬死不少對手,實現了自我救贖,終於成就了一代“詩豪”的傳奇。

從朝廷大員一下子貶謫為地方官吏,巨大的心理落實、非人的政治待遇是一般人難以接受的,導致很多官員鬱郁不得志,英年早逝。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廣西柳州等,去世時年僅47歲。但劉禹錫與他們不同,如在連州5年時間裡,“以不息為體,以日新為道”,不但履職盡責,而且還主動接觸民間,貼近生活,觀察社會,察訪山川地形、氣候民俗,創作出《插田歌(並引)》《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吏隱亭》《連州刺史廳壁記》等大量反映底層社會民眾生活和風土人情的文學作品。他還興文重教,設壇講學,教授州人,開啟了連州的學風。連州誕生了第一位進士劉景,劉禹錫特地為他賦詩《贈劉景擢第》;在他的鼓勵下,後來劉景之子劉瞻又考中進士,官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以清廉耿直而著稱。自唐至宋數百年,連州文風大盛,登進士第者數量位居廣東各州前列,有‘科舉甲通省’之譽。據《連州志》記載:“自是連之文物媲美中州,則禹錫振起之力居多。”劉禹錫是天生的樂天派,工作日勞逸結合,休息時笑看風雲,聽民歌、唱山歌、交朋友,登山觀水、讀書作詩,活得優哉悠哉,把小日子過成大快活,為日後的健康長壽打下堅實的基礎。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徐引竹間步,遠含雲外情。劉禹錫句,鄭百重繪

十年之後,憲宗終於想起了還在蠻荒之地“苦其心志”、積極改造思想的劉禹錫,元和九年(公元812年)二月,恩准下詔讓他從朗州回京見駕,職務重新安排。第二年的春天,他心情大好,於是到長安著名景區玄都觀賞桃花,回去後他寫了首詩發了個朋友圈:“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這是一首最普通不過的七絕詩,誰知惹了大禍!在他的政敵眼裡,卻被曲解成為抱怨朝廷、非議用人的罪證。玄都觀暗指朝廷,千樹桃花暗指“永貞革新”之後來被提拔起來的重臣,這是對聖上用人提出質疑呀,莫大的罪狀!聽到近臣的解讀,憲宗恍然大悟,一怒之下,就把剛剛回京不久的劉禹錫又給貶走了。

這一次,劉禹錫被貶到貴州省遵義(古稱播州),這個地方在古代是窮山惡水、民風彪悍的地方,往往有去無回。幸得宰相裴度、監察御史柳宗元向憲宗皇帝求情,憲宗於是改貶劉禹錫為廣東連州刺史,於是,他又因詩獲罪,先後調任夔州(重慶奉節縣)刺史、和州(安徽和縣)刺史,在蠻荒之地又漂泊了整整13年。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何處秋風至、簫簫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劉禹錫詩意,王明明繪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56歲的劉禹錫才從安徽和縣奉詔被調回京城,任職於東都尚書省。按理說,再強大的人也應該服軟了;再倔強的蠻牛,也該懂得低頭了,但劉禹錫偏偏就是個不服氣、不服軟的硬漢子。很多詩友良朋都勸他不要再寫詩發朋友圈惹禍了。他偏不信邪,到了第二年春天,他再次到玄都觀去賞桃花,回去後寫了一首《再遊玄都觀》再發朋友圈:“百畝庭中盡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目的是想做個宣傳,表達了屢受打擊而始終不屈的意志,“胡漢山又回來了”!這一次,可能是政敵們看他年事已高,沒有向皇帝打小報告,他才相安無事!此後,他歷任集賢殿學士、禮部郎中、蘇州刺史、汝州刺史、同州刺史,最後任太子賓客、秘書監、分司東都等閒職,晚年生活閒適,晚年幸福。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隨著時間的流逝,劉禹錫的心態也逐漸變得平靜了。在這兩個十年間,雖然官位沒有做得很大,但是卻磨鍊了他作詩作文的能力,成就了他一代詩豪、文學家、哲學家。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陋室銘》 鶴山著名書法家劉永廣書 何志強攝

讀劉禹錫的詩文,自有一種豪放雄奇、英姿勃發的味道,讓人振奮、讓人清醒、讓人奮發。他用一生去詮釋那句話:“打不倒我的,終將使我更強大。”劉禹錫就是靠著這種倔強的性格、高尚的靈魂、開闊的心胸、樂觀的精神,在逆境之中滋生了一股昂然向上的力量,在人們深陷苦難時給予了無窮的力量!的另一位樂天派詩人朋友白居易在朋友圈轉發了他的詩“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並點贊留言:“劉夢得,詩豪者也,其峰森然,少敢當者”。

不久前,我聽過文友易兆林(江門市鄉村工匠工程師)講的一個關於劉禹錫的故事。公元824年,53歲的劉禹錫被貶到安徽和縣,那裡有一個心胸狹窄如王倫之輩的知縣,感覺劉禹錫只是一個過氣的官員,一個永無翻身之日的外放司馬,於是,動用手中的權力,故意給他“穿小鞋”。按照唐朝的制度,就算是被貶的司馬,也應該享受朝廷供給的住房待遇,而這個知縣故意給他安排遠離市區的城南遠郊區一處破舊的三間房屋。面對不公正的待遇,劉禹錫沒有拍桌子罵娘,而是坦然搬入去住,他還在大門口寫了一副對聯:“面對大江觀白帆,身在和州思爭辯。”我劉禹錫追求的東西豈是你這種小官僚能夠理解得了的?這個知縣見難不倒他,還不罷休,半年後,命他搬到城北的一處更小的房屋,從三間縮到一間半。他滿不在乎,寫出“楊柳青青江水平,人在歷陽心在京”的好詩。又過三個月,這個知縣索性找了一間不到30平方的一居室給他住,讓他“好好反省”。小人知縣最想看到劉禹錫在這樣簡陋的環境下崩潰、頹廢、消沉,一蹶不振,一病不起……好向當朝權貴邀功!然而,劉禹錫安之若素,寫下了僅81個字但卻流傳千古的《陋室銘》:“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陋室銘》篇幅雖短,格局甚大,陋室以矮山、淺水相襯,與諸葛廬、子云亭並提,居住其中,有古之賢人、今之鴻儒相伴,真是陋室不“陋”。全文想象廣闊,蘊含深厚,有咫尺藏萬里之勢。就這樣,劉禹錫用志行高潔的品格一次又一次重重地打了這個知縣的臉,用安貧樂道、知足常樂的態度深深刺痛了這個知縣骯髒的心!

【詩壇逸事】 種桃道士歸何處 前度劉郎今又來 ——用一顆頑強的心與命運交戰的劉禹錫

《不惑之旅》劇照:簡單老師與同學們集體朗誦劉禹錫《陋室銘》

如果要在唐朝找出一位剛正不阿、藐視權貴,用自己豁達的態度,在不斷貶謫的泥濘小道,一直樂觀地笑著面對各種逆境的人,那站在榜首的一定是劉禹錫!在懷才不遇、遭受不公、知交零落的極大痛苦下,劉禹錫雖然被一再被打倒,但從來沒有被打敗,他始終保持著一顆樂觀向上、熱愛生活的善心。

在熱播的電視劇《不惑之旅》14集裡,有一個片段,梅婷飾演的簡單帶領一群孩子集體朗讀劉禹錫《陋室銘》,不但感動了羅校長,還溫暖著電視機前有著與簡單相同遭遇的觀眾。這個情節將簡單身上高尚純淨的人格魅力放大到頂點,把攀上董事長千金的前男友馮春生徹底比下去,即使身在陋室,她內心的精神世界依然非常充盈幸福。

作者:麥和幸

詩作者:丘麥

責編:何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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