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ID:media-fox

作者:程靜之編輯:陶若谷

文章摘要:

一千對夫妻,就有一千種告別的方式。

中央美院大四學生高美琳選擇在2019年春天的一段時間,給人們拍攝離婚紀念照,以此作為畢業作品。民政局門口,大多數人拒絕了這個22歲的年輕女孩,問她,“你拍這個東西是做什麼?” 這些曾經說好守護彼此一生的夫妻,大多一前一後走著,出軌,貧窮,三觀不合,家族矛盾,異地,產後抑鬱,都可能是分離的原因。

“龍蝦一生只有一個伴侶,到死都只能是。” 經歷過父母離婚的高美琳似乎比同齡人更理解婚姻的困局,電影《龍蝦》裡的故事讓她很受啟發,“兩個人被綁在一起,要想打破這個規律,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她成長在一個單親家庭。分開八年後,父母為了她的這次拍攝,又回到她兒時常去的島嶼,常去的麵館,在沉默和遲疑中重新站在一起。拍攝結束後,她真切感受到,這個家已經不在了。

與昭告愛情的結婚照不同,離婚夫妻再次出現在同一個畫幅中,有的變成親密好友,有的不想再見,有一方仍想破鏡重圓的,也有一方已不在人世的。

兩個月後她完成了拍攝,在中央美院的美術館展出。這些照片雖無法完整地拼貼出關於婚姻的一切,但理解告別,才能幫助沒經歷過的,或即將經歷的人們,更加理解婚姻。

美院的指導老師邱志傑教授對高美琳說,“生活的力量賦予這些影象強大的力量,它們的清冷、灰暗、平淡或感傷,都粗糲地直指人心。”

以下是高美琳口述:

最後一張照片

最早的時候,我在民政局門口給離婚夫妻拍最後一張照片,實施起來非常困難,去辦手續的人情緒都非常差。我只好轉變說法,問他們,可不可以給沒經歷過的人,闡述一下為什麼會分開,分開以後會怎麼樣,有幾對人還願意聊,但大部分人還是很堅決(拒絕)。

一開始我自己心裡也沒底。給離婚的人拍紀念照,這個主題是為了什麼?但我的老師說,這是一個社會學方面很有價值的東西,你可能現在沒有理解它的意義,但一定要把它做出來。

這樣,我又去民政局旁邊的照相館問,“他們來拍證件照的時候,我能不能在旁邊?” 照相館的人怕影響生意,就把我趕走了。我就在民政局門口,透過每一對的距離,動作的親密關係,看他們是去離婚還是結婚。

結婚的出來,會在門口牌子那兒自拍,把結婚證舉得老高,或者是一大家子包裹著他們兩個進去。

離婚的,他們可能會走得很遠,一前一後,很大的陌生感。有的情緒緩和,像朋友一樣交談,辦完兩個人出門,往不同的方向走了。有一個男的一直給女的打電話,讓她過來辦離婚手續。男人特別激動,特別兇,女人來了以後唯唯諾諾,有點不情願,男人就不停地催,好像下一步要趕著去做什麼事一樣。我就想,他們在一起這麼久的意義是什麼。

也有看不出來的。有一對,他們從門口走出來的時候,在那個平臺上擁抱。是那種長長的擁抱,女人埋在男人的脖子裡,可能在哭,最後一起往別的地方走了,也沒有拉手。沒有結婚的喜悅,也沒有離婚的那種情緒。

後來我跟媽媽探討這個問題,她說兩個人要去離婚的時候,大部分都不會很激動了,好多事情在這之前已經商量完了。那天就是很多人見面的最後一次機會。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這對是剛離婚不久,女兒要結婚。他們要把房子轉給女兒,去辦手續。圖 高美琳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下面這對是剛離完婚,男的去找女的拿戶口本。他一直講女的很好,兩個人還能這樣聊天,還是可以做朋友,但就是不能在一起了。拍完之後,他們說了聲“再見”,就分開了,很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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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戶口本的夫妻。字條是拍完後男方寫給女方的話。圖 高美琳

我在那兒拍照,感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的很奇妙。

還有一對,看起來還像一家人。他們的女兒結婚,生了個小外孫,兩個人就要一起來看外孫,一種新的家庭紐帶又把他們聯絡在一起。拍的時候也挺有意思,女的其實一直想男的跟他複合。之前有一張是他們靠在一起,在小區樓下拍的,女的要再拍一張,再拍一張,男的就不拍不拍了,要趕緊走,他的心已經不在了。

拍攝最後給對方留言,女的就寫“想靠靠不住”,男的就寫“生活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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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還像一家人的離婚夫婦。圖 高美琳

“你的家庭沒了”

接觸到這個選題,是自己家庭的原因。爸媽在初中的時候離婚,他們工作不在一個地方,長期分居,性格也不合。其實(離婚)我當時是很支援的,他們在一起打架什麼的,對我的成長也不太好,有一段時間學習退步特別厲害。

父母離婚的第一年,他們為了不影響我學習,還是會生活在一起,沒有告訴我。但是我已經有感覺了。爸爸回家的時間很短,可能一週回家一次,他們突然就不吵架了。過了一年左右,我在抽屜裡無意中找到他們的離婚證。對於一個小孩子,打擊還蠻大的,就是“你的家庭沒了”那種感覺,而且還用一種特別殘忍的方式,自己找到這個證據。

我知道父母這樣做,他們有太多的理由。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作品展出時的觀眾留言。圖 高美琳

一個幸福家庭的孩子可以很有底氣,但我就會有這方面的顧慮。上高中的時候,很害怕失去朋友,也好像變得更加努力學習,讓自己變得更好。本身我跟媽媽一起生活,她也不容易,我更不能給她增加負擔。我爸媽後來就一直開玩笑說,他們不離婚的話,我肯定考不上央美(中央美術學院),也沒法去美國讀書。

直到大三彙報畢業作品(離婚紀念照選題)之前,我從來沒跟別人說我是單親家庭,需要很大的勇氣去承認。

我從一個不太大的城市來,大家都認識彼此的家庭,我媽媽就一直傳授這種思想,“不要跟別人說,因為是不好的”。她又是一個大學老師,有自己的生活圈和朋友圈,很怕被別人抓到把柄。有時她的朋友來家裡玩,我會為了她撒謊,假裝爸爸媽媽還是夫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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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展出時的觀眾留言。圖 高美琳

上大學以後,我們宿舍有兩個是單親家庭,另一個宿舍有三個,後來發現身邊朋友有一大半都是,單親率真的很高。身邊同學不會藏著掖著,會很大方地說出來,我的爸爸怎麼樣,另一個爸爸怎麼樣。有的還能再次組成家庭,生活得很幸福。

從同學那裡,我也獲得了很多力量。我就在想,能不能讓他們再見一面。或者,我想看一下,已經長成大人的我,重新擁有這個家庭的樣子。哪怕有這麼一個紀念的瞬間,都是很值得的。

這個選題出來以後,我一直在勸說媽媽。她就覺得,“為什麼要把別人的傷口扒開?為什麼要把‘家醜’外揚”?

我其實挺難受,因為媽媽沒法走出來,正確看待這個事情。後來她為了我也願意了,我覺得很不容易。最後她來美術館看我的展,看到本子上觀眾的留言,她是真的為我高興,“噢,原來女兒做的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不恨你”

我拍的這些照片裡,每一對印象都很深刻。

第一個拍攝物件,兩個人離婚了以後,還共同經營一個小的照相館。這個照相館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是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地方,在這兒應該有20年了。他們迫於生計,不得不繼續經營,財務也沒有分開,共同照顧著女兒,但倆人就是離婚狀態,以一種共同的生活方式捆綁在一起,差不多有兩年了。這個女人和男人,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裡,但已經產生了明顯的隔閡。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離婚後的夫妻,還共同經營著小照相館。圖 高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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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對,其實只有一個人,前夫在她離婚之後去世了。這個地方也是他們生活的地方,門口是一盞感應燈,房子裡已換了主人。拍照的時候她沒有(哭),後來我們吃飯,她就有挺大的情緒了。這是一種複雜的情感,很難用語言表達,我就用影象來傳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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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女性離婚後,前夫去世,她回到曾經住過的地方。圖 高美琳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拍完回去,我自己也大哭了一場。

還有一張是可以看到三個人的。女的在給朋友打電話,男的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裡。這時候就來了一個後面接水的人,我覺得這個人的介入也很有意思。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圖 高美琳

他倆離婚多年,依舊是好友,平時打打鬧鬧,甚至還可以開玩笑地喝交杯酒。男的年輕時犯了錯誤,後來有了一些積蓄,為家庭孩子付出了很多,也得到了前妻的原諒。雖然男方組成了新的家庭,但我看到的是幸福的一家人,漂亮聰明的小孫女,從遠處跑來擁抱姥爺和兩個姥姥。

他們倆晚上一起吃飯,發現很多之前沒有和對方說的話,我就想簡單記錄一下,讓他們寫一句想說的話。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這一組很甜蜜,就像新婚夫婦一樣,如果你不知道他們之前那麼多事,根本不敢相信他們是離過婚的。他們在這個園子裡工作,覺得後面那個石頭很好看。其實兩個人都是選擇原諒對方,原諒自己,就可以重新過得很好。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圖 高美琳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還有一組也是復婚的。他們最後發現還是對方好,也是為了兒子,覺得兒子需要一個家庭,然後又在一起。這個地方有一個老槐樹,一年只在春天這麼幾天開花。那時候正是花開最旺盛的季節,他們說,“給我們拍一張紀念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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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下復婚的夫妻。圖 高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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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邊的就是我的父母。我們約在一個下午,那個地方就在家旁邊,以前我們經常開車到這個島上玩,完了就去旁邊一家麵館。這都是我兒時的記憶。

那一次見面,我爸開了一輛車,我和媽媽開了一輛車。他們有八年沒見了,很禮貌,也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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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美琳把已經離婚的父母約到海邊。圖 高美琳

還好我們有一個拍攝的目的性在,給了他們一個(說話的)理由。我就在其中活躍氣氛,用幽默的方式打破尷尬,不停地跟他們說話。一開始的時候,他們會站得很遠,我就騙他們說,你們倆需要再近一點,再近一點,要拍一張臉很大的,就拍到這張。

後面一張我覺得是關於兩個人距離的探索。

這是一個半完成的酒店,荒廢在那裡,需要翻過一個圍牆。我爸爸是一個特別喜歡探險的人,離婚以後,也沒什麼工作壓力,每天開著車出去玩;我媽媽是一個很保守的人,不願意嘗試這些新東西。他們就產生了很大的爭議,要不要跨過這道牆。其實我是支援爸爸的,跳過來以後,我媽也發現這是一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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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在海邊。圖 高美琳

我希望他們產生一些交流,就說,“要不然你們倆假裝打一架吧。” 然後讓爸爸幫我和媽媽拍合影,媽媽再幫我和爸爸拍一張合影。對他們來說,這可能是一個藉口,但對我來說,我已經忘記拍作業這個事情了,就是跟爸爸媽媽的一次出遊。我覺得很幸福,又可以和他們一起去玩。

後期挑照片的時候,我才感覺到,兩個人雖然在一個畫面裡,那些都不是真的。這樣的一種距離和隔閡,才是真的。

每一個家庭都是一個劇場

結束的時候,我面臨一個選擇。要回家了,是跟爸爸的車走?還是跟媽媽的車走?那是兩個不同的家。其實我一直面臨這樣的選擇,過年去哪一家過,我在中間就很難,選擇哪一方,對方都會傷心。

見完爸爸以後,媽媽的怨念減少了,不再說爸爸不好,或者不讓我去見爸爸。她給我爸寫的留言是“你是浪子別泊岸”,我爸就是太放蕩自由,但(我媽)還是理解了。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我去爸爸的城市,在他的房車上跟他住了三天。他買了一輛新的重型摩托車,每天騎著車去湖邊游泳。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一種反社會狀態,很可悲,但我那次發現他的生活很簡單,每天早上一個肉餅,就很開心。他跟我說,“藝術不是譁眾取寵,沉重的作品一定會帶來思考和啟迪,加油丫頭”。

下一個作品,我想(探討)我和父親的關係,為什麼我對他這麼多年會有誤解,為什麼他(曾經)以一種不太正常的狀態生活在我眼裡。我試圖理解他,理解他的生活方式。

每一個家庭都是一個劇場。

我知道有一對夫婦是以打碎一個電視機結束的,就想在一個砸碎的電視劇裡播放他們的紀念照,模擬家庭空間。後來覺得這種方式會削弱圖片的力量,攝影本身就是一種力量,那種真實感直擊人心,不需要太花哨。

最後作品在中央美院的美術館展出,最多的一天好像有10萬人。大家都是蠻嚴肅的,它不是一種看熱鬧或者獵奇的態度。很多觀眾看到這些之後,知道婚姻的不易,知道這些錯過和可惜,會去反思自己的家庭為什麼會這樣,或者社會為什麼有這麼多離婚的人,或者感謝自己有那麼好的婚姻。

它很私密,但又很值得被思考。傳遞出來的這種關係,或者是好的,或者看起來是難受的,但都是關於生活,關於婚姻,關於現在這個社會,這一代人的經歷所產生的一個反饋。

父母離婚後,她拍下了更多人離婚的樣子

作品在央美美術館展出。

一個很遺憾的作品沒有拍。畢業之後,我和媽媽有次去海邊逛,突然發現棧橋上躺著一個精瘦的年輕人,三十幾歲的樣子,穿一個綠色T恤,拖鞋,短褲,倒在地上。他低血糖,媽媽從包裡拿了一塊糖,等他慢慢緩過來。他說是(那天)上午剛剛去離了婚,因為醫生下了死亡通知書,他身上有癌症,只能再活三個月,不想拖累女方,就離婚了。

這是我可能未來的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遺憾,就是對於這個婚姻作品的收尾,最大的遺憾。

離婚是可以紀念的。他們呈現的狀態,沒有一個既定的答案,或者一個既定的方式,但這就是人們經歷了離婚之後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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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者高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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