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國|毛至老師

毛至老師

劉希國

那時候,毛至老師剛從師大畢業。來學校報到時穿一身藍西服,一條紅領帶系得一絲不苟,似乎是脖子粗了點,再繫上領帶,就給人一種因捆綁而氣塞的感覺。紅紅的臉蛋,看起來血氣方剛。一顆鼻子長得很隨意,少楞,多平方,彷彿一架年久失修的村橋。從校長辦公室出來到語文組和各位老師見面時的毛至,留給大家的印象是壯實有力,像個老闆或小灶的廚師。

和所有的新教師一樣,毛至來的第一件事不是上課而是聽課。從高一到高三,從英語到數學,只要是名師或老教師的課他都得聽。每天早自習時,毛至按時到教研處,讓領導見到後他就一手提個凳子,一手拿個筆記本挨個兒聽課。有的教師在講完課請毛至提點意見或建議時,毛至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態度誠惶誠恐,還不時拿出“黑蘭州”煙裝上,談談本節課內容或有關本學科的發展史之類,大家覺得毛至謙虛、識廣、耐心,是棵教學的好苗子。

劉希國|毛至老師

兩週試聽結束後,學科組安排其他教師和毛至見面。席面子上的毛至將一切處理得有序有致。他走到學科組組長前說,王組長,你學歷深厚,桃李妖豔,凡有大學處,必有您的弟子,您吃個雞腿,祝您飛黃騰達;到教研主任前說,張主任,白酒您就別喝了,不然您心臟會不舒服的,我代您一杯,說完一飲而盡;到總務主任前,毛至先敬上一支“黑蘭州"煙,然後說,宋主任,全校幾百來號人的吃喝拉撒都由您管,您真是勞苦功高,敬請暢飲一碟子(八杯)酒,您可要賞光啊!

敬完幾圈子下來,毛至有點暈暈乎乎。我們幾個年輕的就去“燒烙”他:哎呀,還以為你能喝,誰知幾杯“幸福(酒)”剛下肚,兩片桃葉上臉來,快回去挺覺吧。毛至一聽,臉色發紫,脖子突突地動:別人都喝大了,我再硬喝,對他們就太不人道了。聽你們這麼一說,若不喝還真把我當病貓。說罷捋起袖子,嘴裡有節奏地哼哼: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毛至划拳花樣迭出。一會兒劃上訴關,一會兒劃鐵關拳,一會兒莊見一,一會兒偏見一,一會兒數麻雀,一會兒比大小,一會兒老虎杆子雞,一會兒石頭剪子布。大家都就有些醉了,直誇毛至是個材料。

第二天上班時,有人說毛至進醫院了。原來毛至跌跌撞撞進宿舍樓,樓梯扶手正好撞在恥骨上,他抱著命根子嗷嗷嚎叫。聞聲而至的鄰居把他送往醫院,毛至留下了話柄一個。

痊癒後的毛至接了高一兩個班的語文課。備課、上課、輔導、跟班,都像模像樣,毛至漸漸融入到語文組中,紅紅的臉蛋更見紅了,脖子也吃得彷彿賽過了腰。

學校的上下班實施的是彈性制度。上完課的老師可以回家休息、處理私事,甚至可以到街上溜達溜達。可毛至一直中規中矩堅持上班。

劉希國|毛至老師

一天,毛至在教導處旁的衛生間裡撿到了一張油乎乎的試卷,顯然是排好版印出的第一張。他瞅瞅四下無人,掏出一塊餐巾紙,襯在手裡將試卷提起、撫平、辨認,確定是高一年級的期中語文試卷。他將試卷折起來,又找了一張空紙將卷子藏好。回到宿舍後,毛至細細讀認,終於弄清了內容,他很巧妙地把題分解穿插在配套練習中講完。考試結果一出,大家譁然。毛至比同頭課老師成績整整高出了十八分。這簡直不可思議。毛至受到了各方面的讚揚或置疑。校方開始找兩個學生談話查訪,學生回答得很乾脆:好多試題我們都講了。命題是在封閉環境中進行的,太不可思議了。校長追問印捲過程,方知問題出在試印的第一張上。這樣,批評完教導幹事,毛至的麻煩就來了。

最終,毛至在教職工大會上作深刻的檢討。並交出罰款500元,事情方平息下來。

毛至在級主任也就是他的恩師張主任在時,或備寫教案,或查做試題,或批閱作業,或找學生談話,確實很努力。時間一長,我發現了一個情況。當張主任沒課出門時,毛至都要目送張主任出門。然後裝作上廁所樣子,四下裡張望,或者乾脆到樓道西側的視窗遙望一下,知道張主任回家後,毛至便逃之夭夭。

人熟了,相互就隨便了。毛至可以在辦公室隨便哼哼了,年輕人嘛。可毛至一哼便跑調,再加上長個苞谷面嗓子,唱起歌來讓聽者聞而生畏。他一哼哼,鄰桌的小胡便大聲喊:大家注意了,下面請欣賞苞谷面派流行魔獸歌手毛至的演唱。毛至便臊得趕緊閉嘴,停止他對《雙截棍》的更悲慘的演繹。

劉希國|毛至老師

學校組織聽新老師的課,這是毛至始料未及的。昨天晚上跟幾個老同學喝小酒,臉袋還隱隱作疼。前面給學生髮了一份試卷,今天干脆避重就輕講試卷吧。毛至上到中間始知大事不妙,語音題的聲調委實拿不準,字形也晃晃蕩蕩。連平時拿手的成語題更是難定其用,病句與標點更是講得支支吾吾。一節課下來,能看出學生做得認真,老師準備得稀鬆。

晚上的評課在校學術報告廳進行。毛至給大家裝上煙,倒好茶,靜靜地聆聽老教師的教誨,趙主任說,你七個選擇題基本都講錯了,真是觸目驚心哪,好好抓教材做試題,打鐵還需本身硬嘛。張組長說,你好歹也在師大中文系尿了四年尿,沒有目染也有耳濡,課上得結結巴巴,學生咋看呢?張主任說,板凳要坐十年冷,你溝子(屁股)都坐不穩,咋能靜下心來設計教學呢?年輕人,面子活要少來,要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領導,對得住你吃的糧食,對得住學生和家長。王主任說得很直爽:這些都是高考題,高一的老師能講得清嗎?這不明擺著糟蹋行情嗎?

接下來的發言,毛至已記不清了,他暈了,虛空了,身子彷彿氣球懸浮在空中,脊背上涼風颼颼。這些老混蛋!毛至心裡忿忿地說。但輪到自己最後表態時,毛至又犯了錯。他說,幾位領導的話拋磚引玉,聽後讓我很震動,希望以後有更多的老教師幫助我。大家哈哈一笑就散會了。

毛至做得最令我刮目的事是他貸款買了一套新房子。在這個小城,只有兩口子都工作的或倒爺倒奶才可能買起房子。毛至家境好,姐姐多,親戚湊了點,銀行貸了點,買到了一套房子。毛至說,我決不學中國老太太的樣子,房錢存夠了,自己也該去天堂了。我就學美國老太太,先住房,後還債。當然毛至買了一個小套,他有自己的想法:良田萬傾,一日不過三餐;廣廈幹間,所寢不過八尺。

劉希國|毛至老師

毛至做的最令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是他教錯了生字,那天,他上字音課,說到“及笄之年”的“笄”時,興之所至,又提起了“豆蔻年華”,有個尖刻的學生又送上來個條子,上面寫著"耄耋之年",不知毛至是真不懂,還是想幽學生一默,他說,這個字嘛,指人的年齡大,讀作"毛至之年"。學生當堂糾正毛至的錯誤,毛至煞有介事地說,沒錯啊,我吃的鹽比你見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學生還要爭辯,毛至的紅臉漸漸變紫,目露兇光。那個學生嚇得縮回去了。下課學生一查《新華字典》,毛至確實讀錯了。

從此,學生暗地裡都叫他"毛至老師",這話旋即傳入老師和領導耳中,令毛至很不舒服。

噢,對了,毛至姓李,名成功。但他壯壯的身體,紅紅的臉蛋,粗粗的脖子,依舊未變。每天,毛至公式化的生活依舊未變。

(作者簡介劉希國,中學教師,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平時寫點小文章,偶爾賺點碎銀子。不求聞達,散淡生活。有小文見於報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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