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妹妹婉華

紀念妹妹婉華

妹妹婉華離開我們已經兩月了!

到今天,仍然不能相信她已離世這一事實。

每一想起,心中是十分的痛。長歌當哭,是在痛定之後。我寫這段紀念文字,不知能否稍稍減輕一點這樣的痛苦。

我有三個妹妹,婉華是大妹。我和婉華的年齡相差兩歲多。記得很小的時候,她還躺在搖籃裡,不足一歲,我那時有三歲多了。她哭了,我幫著母親去搖她。

我搖得越來越快,搖的幅度越來越大,(我想,當時我是把這活動當遊戲了),突然一下子搖籃被搖翻,她摔在地上,倒是不哭了,卻被摔得閉過氣去。這是我對婉華造成的第一次傷害,雖然不是故意的。

婉華四歲時,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母親在為她縫製衣裳。過年了高興,我對婉華說,“來,小妹,我揹你!”誰知我背的時候力不從心,兩人一起摔倒在地。結果這一下,她的胳臂被摔脫臼了,腫得厲害,痛苦異常。這個年全家都沒過好。母親在回憶錄裡還專門寫了這件事。這是我對婉華的另一次重大傷害,雖然動機是想讓她高興。

也就是這一年秋,我開始上小學了。也許是小孩都有模仿欲,或者我從小就有當教師的衝動,我很想像教我的老師那樣,講一回課。但學生呢?最小的妹妹出生才幾個月,二妹也只有兩歲多,都不具備聽課的資格。只有大妹婉華,四、五歲,剛好當學生。於是在我的安排下,她老老實實坐著,聽我這個“老師”講課。現在想來,其實這仍然是一個遊戲,是我和婉華共同完成的遊戲。

紀念妹妹婉華

(父母、婉華和我)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婉華也上了小學。一次我們跟大人一起看電影,是30年代的影片《夜半歌聲》。男主人公宋丹萍被惡霸潑硫酸毀容的樣子把我們嚇壞了。回來後我們都睡不著覺,頭腦裡浮現的是宋丹萍那猙獰可怖的面孔。

婉華知道我沒睡著,怯怯地叫了聲“哥哥”,我答應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她又叫了一聲,我又答應了。我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我們都沒有向父母救助,我是羞於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軟弱和膽怯,而婉華,也許在“哥哥”的呼喚中,獲得了戰勝恐懼的勇氣。這是我現在想起來還感到欣慰的事情。

但我也有不能幫到她的時候。這時我家隨著父親工作的調動,到了一個礦區,周圍是農村,離縣城有10里路,生活條件極差,家中沒有自來水,飲用水須到遠處一口水井中去提。

一次婉華去提水時,一個綽號叫“瘟豬子”的人欺負她。這是一個智力低下的中年人,也就是傻子,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靠給這一片的居民送水為生。婉華給我說了這事,但我無力為她找那人算賬。

當時我十一、二歲,個子廋小,那人膀大腰圓,一身蠻力,要打我肯定打不過他;要跟他講道理吧,他是個傻子,這理也沒法講。最後只能忍氣吞聲了事。做哥哥的不能保護自己的妹妹,這是我至今想來仍感羞愧的一件事。

在三年大饑饉時期,吃不飽肚子已成常態。為了改善生活,家裡買了一對小白兔來喂。兔子就在我們的屋裡打洞出入,因為我們的住房地面上沒有任何加工,完全是泥土,單位的家屬宿舍都是這樣。不久母兔生下一窩小兔,採草喂小兔的任務就落到婉華身上,那時我已上初中,住在學校,不在家。

紀念妹妹婉華

一次婉華在田埂上給兔子扯草,旁邊有幾個孩子在麥田裡糟踐麥子。這時來了幾個農民,這些孩子見到他們就趕緊跑了。她沒有跑。她想,我又沒有糟踐麥子,只是在田埂上扯點野草。誰知道這些農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抓了起來。她一邊走一邊喊“哥哥”,希望我來救她。這情況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我再一次未能保護自己的妹妹。

母親多次提到這樣一件事,每一談及,都熱淚盈眶:1960年的某一天,婉華和我把一瓶炒熟的野麥豌粉奉獻給母親,以慶祝她的生日。這野麥豌混長在麥苗裡,很難找,果實細小,名叫豌豆,實際上比綠豆還小。要採集足夠裝一瓶磨好並篩出殼子的野麥豌粉,要花很大的工夫、很多的時間。

就我的記憶所及,採集這些野麥豌,主要是婉華做的;她做事踏實,特別能吃苦。我大概就是做了點炒熟、磨粉、篩去豆殼的事情。平時我們都吃不飽肚子,兩個小妹妹看著、聞著這黃燦燦、香噴噴的野麥豌粉,直吞口水,但她們很懂事地沒有要吃。我和婉華把那些篩出的豆殼給她們吃了,我們自己沒吃。

家中每有大事,需要我們小孩出力的,總是婉華和我一起承擔,因為二妹、三妹太小,沒法用力。1964年夏,放暑假後我從學校(在外地)回家,剛一到家就發現,父親的老毛病——支氣管擴張——犯了,一口接一口地咯血,不一會兒就吐了半痰盂,十分兇險。

紀念妹妹婉華

(母親和婉華)

單位醫院和縣醫院都沒有血庫,無法輸血搶救。母親急得沒法,讓我去婉華上學的學校(離家有幾里路)把她叫回來。我們三人準備抽血給父親救命。回來的路上,婉華擔心父親的病,不停地哭泣。我惡狠狠地訓斥她,叫她不要哭,其實我心中也很悽惶,但在她面前又不得不裝堅強。

我和婉華的血都沒有用,因為血型跟父親不匹配。後來還是單位派車去武漢血庫運來血漿。我記得是一共輸了2000cc血,父親的病情才得以緩和,算是挽回了一條命。

兩年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全家都深受其害,而婉華是第一個受害者。這一年她初中畢業,學校工作組說她是黑五類子女,沒有資格上高中,讓她轉到礦家屬服務隊去揀石膏。這是礦區最重的體力活,而她才十六歲。

在當時的情況下,父母也沒法去跟誰講道理,為女兒的事焦急萬分。幸好這時一個縣化肥廠來招工,母親託了熟人,把她招收為工人。

但她的噩運並沒有過去。幾年後,父母所在單位的那些掌權者,不僅扣發父親的工資,強制父母勞動“改造”,還派人到那個化肥廠把婉華要了回來,逼著她下鄉當農民。這是對她的第二次打擊。

這時我接到在寧夏工作的堂兄的信,說他那裡是少數民族地區,像婉華這種情況,也許可以不下鄉。於是我往寧夏跑了一趟。由於父親工資被扣,家裡經濟情況緊張,我來回都是扒火車,像當年的鐵道游擊隊一樣。可惜的是,這一趟事情並沒有辦成,婉華還是被逼下放到當地農村,成了下鄉知識青年。

紀念妹妹婉華

(前排左起:妻子、堂嫂、母親、婉華;後排左起:二妹、三妹、堂兄、父親、我。)

婉華的性格是堅強的,兩次沉重打擊並沒有擊倒她。她在農村就像以前在工廠一樣,勤勤懇懇地勞動,能吃苦,不耍滑。生產大隊的幹部看她老實可靠,就把大隊小賣部交給她打理。小賣部沒有關門的時間,一天24小時營業,就她一人,有人買東西,無論白天晚上,她都接待。她態度好,稱秤時秤尾總是揚得高高的,分量給得足。這樣一來,買東西的人多了,小賣部也很盈利。只是她自己要多辛苦一些。

那些年,我們兄妹四人,全都被下放農村。婉華是我們當中最能吃苦耐勞的,也是最少讓父母操心的。跟她比起來,我這個當哥哥的是大大的不如。她在農村呆了6年,才被招工到一個縣建築公司,是集體企業。在那裡,她一如既往地勤勤懇懇工作,儘管工資福利待遇並不好。

返城工作後,婉華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正像在外工作一樣,她在家中也是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務,辛勤勞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對自己的婆婆十分尊重孝順,在婆婆因病住院最後去世的那段時間裡,她一直守候在床前照護。同病房的病人都說,像這樣的兒媳婦現在已很難見到。

婉華是患癌症去世的。從發現病情,到動手術,再到術後保守治療,最後終於不治,大約半年多時間。箇中的細節,我不忍在此敘述,每一想起,都是錐心的痛。

我在懷念父母的文章中說過,他們正像魯迅說自己的那樣,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和血。婉華的一生也是這樣的,她只知道奉獻,卻從不會索取。她是父母的好女兒。現在她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去見他們了。

那個世界我也是要去的,只是時間要晚一些。其實說到底,生死本是一體,兩個世界也非人神阻隔。生無所喜,死又何憂?我覺得,婉華仍和我們同在,父母仍和我們同在。他們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2022-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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