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靜
張子靜,張愛玲的胞弟。
他,父母出身名門,祖父留下的鉅額財產,母親豐厚的陪嫁,給了他短暫、富足、快樂的童年。
遺憾的是,他拿的劇本,劇情是高開低走。
父親吸毒、嫖娼、賭博,敗光家產,母親無情出走,後媽挑撥離間,一系列窒息的倒黴事發生在他身上,
風光的小公子哥兒,轉眼淪落成受後媽、親爹嫌棄、打罵的破落戶。
解放前,他在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工作,庸碌無為,不知節制,日子過得拮据。
再後來,他到上海郊區教書,生活不易,但總還能過。
這樣的人生,很苦嗎?
並不,無數小百姓、小人物曾經、正在經歷相似、甚至更辛苦的人生。
張子靜此生最大的苦,不在物質,不在肉體,在心裡,在靈魂。
張子靜此生最大的苦,
是孤獨
。
他一生,煢煢孑立,眾叛親離,這份孤苦,或可稱得上苦中極刑。
張子靜
一、父親的打罵
母親出走,對年幼的張子靜而言,父親便成了他最大的依靠。
然而張志沂並不可靠。
即便那個時代,重男輕女的思想仍舊盛行,
張志沂卻偏愛女兒張愛玲,視張子靜如無物。
儘管吃喝嫖賭,憊懶無用,出身名門、經鴻儒調教的張志沂,風花雪月之詩詞歌賦,傳情達意之文章辭藻,多少拿得起。
張志沂及親友
張愛玲自幼比弟弟聰穎,幼年時,其文學天賦便可見一斑。
生出這樣慧黠的女兒,張志沂是得意的,在親友跟前臉上有光,由是常常親自指點張愛玲做文章。
父女兩個,偶爾談古論今,切磋句讀,倒也有過父慈女孝的光景。
至於愚鈍、病弱的張子靜,則像垃圾一樣,被丟給私塾先生,任他學好學不好,無人問津,無人關切。
張家還未完全沒落之際,張愛玲被送到新式學校寄讀,張子靜仍舊只能跟著清朝老先生,
學些之乎者也。
張子靜、張志沂、張愛玲
在那個新思潮噴薄泉湧的年代,
沿襲舊學,註定被時代拋棄。
年幼時的不同境遇,早早地註定了姐弟倆日後,要去往不同的世界,要漸行漸遠。
或許生性懦弱,或許受前清舊學愚孝之道影響,面對父親無緣由的、不分場合的、不分輕重
的
拳打腳踢,
張子靜只有怕,沒有恨。
他不曾質疑這種行為的合理性,也不曾反抗。
這種迂腐、軟弱的性格,張愛玲看不慣。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後媽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麼?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如是寫道。
在張愛玲看來,面對施暴者,不反抗,反而順從麻木,無異於助紂為虐。
張子靜、張愛玲
二、母親的拒絕
張愛玲忍受不了雞飛狗跳,寄人籬下的生活,於是逃出張府,找到母親黃逸梵,前往投奔。
黃逸梵不僅收留了張愛玲,還出錢供她讀書。
張愛玲的生活好了一些,張子靜卻還在水深火熱裡。
他生性麻木,笨嘴拙舌,少不了受後媽欺負。
他木訥呆板,不善言辭,不通人情世故,親生父親非但不袒護他,甚至比後媽更為狠毒。
他膽小怕事,在家裡沒什麼地位,就連家裡的下人對他也是鼻孔出氣,頤指氣使。
姐姐是他唯一的依靠,如今姐姐逃走了,
他便也活絡了心思,想要跟著去找母親。
姐姐是母親的骨肉,他也是。姐姐能被收留,
他也一定可以。
黃逸梵
張子靜滿心期待地敲開了母親的門。
他巴巴地看著母親,祈求能夠留下來,能夠被收留,被善待。
卻只聽來一句冷冰冰的回絕。
“我已經收留了你姐姐,還要供她讀書。
這裡沒有多餘的名額給你了。
”黃逸梵說完,便乾脆地關上了大門。
張子靜瞪大了眼睛看著大門倏地關上,連個縫兒都沒留,陷在被親生母親拒絕的艱難思緒裡,久久回不過神。
黃逸梵
三、姐姐的嫌棄
1943年,曾為錢所困不得不停學的張愛玲,憑藉努力、天賦、自幼的文學積累,寫出了《沉香屑·第一香爐》,享譽文壇,擁躉無數。
同年,為生活所迫、到處找尋出路的張子靜,聯合幾個同學,搞起了雜誌《飆》。
有個文學巨星姐姐,張子靜自然而然地想要沾沾光。
張子靜找到張愛玲,讓她為《飆》首期撰稿。
張愛玲認為,張子靜在侮辱她,“
給你這無名的雜誌寫稿,是敗壞我的名聲。
”
張愛玲果斷地拒絕了張子靜,礙於姐弟情分,臨別送了他一張親筆畫的素描。
張子靜藉著這張素描,寫了一篇《我的姐姐張愛玲》,刊登在首期雜誌上。
哪怕只是一張素描,也為《飆》博足了眼球,創下了良好的開端。
可惜張子靜不是成事的料子,雜誌越辦越冷落,最後不得不停刊。
由此可見,張愛玲的拒絕,不無道理。
張子靜、張愛玲
1988年,坊間謠傳張愛玲去世的訊息,張子靜聽說後,慌忙尋找張愛玲的下落。
幾經輾轉,張子靜終於找到了姐姐的地址,隨即寫信過去。
信中具體內容,我們無法得見,但透過張愛玲的回信不難推測,張子靜在信裡,向張愛玲尋求經濟上的幫助。
這一次,張愛玲還是拒絕了他。
“沒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
胡蘭成,這個渣出天際,深深傷害了張愛玲的男人,離婚時也還拿到了30萬的分手費,這可是筆鉅款,在當時的上海能買十幾套房。
張愛玲
由此可見,張愛玲並不看重錢財。
可再怎麼看輕錢財,張愛玲也不會把錢寄給一個,費盡心思聯絡上她,開口就要錢的人。
不成器的父親,自私的母親,生在這樣家庭的姐弟倆本該是最親的人,張子靜卻總是傷張愛玲的心。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就涼的。
張愛玲也曾心疼過那個病弱、美麗的小人兒,可兩件事情,讓她徹底寒了心。
四、傷心時刻
第一件張愛玲傷心的,是張子靜的日記
。
張愛玲能說會道,牙尖嘴利,性子也是烈。
張愛玲及親友
後媽孫用蕃進門後,起初對張愛玲是客氣的,至少表面上過得去。
兩個人碰面時,不僅禮節性地寒暄,還會作勢聊聊天。
雖然只是學著西方人,聊聊天氣,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至少面子上好看。
張子靜年幼體弱,性格懦弱,是受欺負的好材料。
加之他是男丁,後媽忌憚他,遂處處找他麻煩。
父親醉心賭博、嫖娼、抽大煙,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既沒有心思,也沒有腦子辨是非,孫用蕃無須花多少力氣挑撥,就能讓張子靜捱上一頓毒打。
拳腳沒挨在張愛玲身上,她卻心疼得直哭,甚至想著為弟弟報仇。
張愛玲
年幼的張愛玲,把同病相憐、患難與共的弟弟,放在內心最柔軟、熾熱的地方,小心翼翼守護。
她相信,於弟弟而言,她也一定是溫暖,是唯一,是至親,是摯愛。
可當她翻開張子靜的日記本,對於親情、對於人性的相信卻破滅了。
張愛玲萬萬想不到,張子靜竟用“
家門逆事
”形容她與繼母的抗爭。
原來,在張子靜眼裡,張愛玲的抗爭,都是不懂事罷了,張子靜非但不感激、不心疼張愛玲,還認為她的所作所為,是沒事找事。
看著日記本上讓人窒息的文字,張愛玲天都塌了。
張愛玲
從小大,多少個冷寂的夜,姐弟倆共同捱過;親生父母爭吵,姐弟倆互相安慰;被父母忽視,他們互相溫暖;被繼母生父虐待,姐弟倆哭著共擔。
張子靜卻暗地裡,在日記本寫下這樣傷人的文字,張愛玲難以接受。
生活待張愛玲向來殘酷,她早就練成金剛之軀,鐵石心腸,冷言冷語,拳腳毒打,都不如這段文字傷她深刻。
對張愛玲而言,張子靜是冷漠的施暴者。
她把他擋在身後,尖牙厲爪對外,柔軟脆弱的背朝向張子靜。
她奮力反抗生活、父親、繼母,想要保護他,卻不曾想,他會拿著尖刀,狠狠刺在她身上。
她毫無防備,傷及心底。
張愛玲
傷口總會痊癒,只是那一寸為張子靜獨留的柔軟,開始變得堅硬。
第二件讓張愛玲傷心的,是張子靜的冷漠。
1937年,17歲的張愛玲從聖瑪利亞女校畢業,並向父親請求去英國留學。
當時,張志沂手頭還是有點兒錢的。
可他要拿為數不多的錢,去賭、去嫖、去買鴉片,絕不捨得拿大筆的錢,讓張愛玲去讀書。
加上還有後媽從中作梗,張愛玲留學夢幻滅了。
目下無塵,眼裡揉不得半點沙的張愛玲,對後媽親爹的態度驟然降溫,時而冷得像陌生人,時而尖銳得像仇人。
這使得本就緊張的關係雪上加霜。
張愛玲
這一年,張愛玲與後媽扯掉了最後的體面,在一次爭執中,動起手來。
後媽動手打了張愛玲,並且惡人先告狀,跑到張志沂面前哭訴,稱張愛玲還手打她。
不知是心疼孫用蕃哭得梨花帶雨,還是打人有癮,亦或是張愛玲太過乖戾,不肯說軟話,那一天張志沂瘋了一樣,
拳腳相加,往死裡打張愛玲。
若不是老傭人攔著,一顆文學明星,許是沒等到發光發亮,就要隕落。
張愛玲性子倔強,當眾捱了打,出了醜,便不想在家裡待,起身就要跑出去,被張志沂沒收了鑰匙,軟禁起來。
身上還帶著傷,被軟禁的日子,張愛玲身心都受著煎熬。
她或許也曾盼望著,相依為命的弟弟,張子靜,能夠偷偷跑來看她一眼。
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看她一眼,給她一點心靈上的慰藉。
張子靜、張愛玲畫報
然而,張子靜讓她失望了,許是怕連累,許是畏懼父親,他沒有在張愛玲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接著,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張愛玲身上,她患了痢疾,若不及時治療,很可能有生命危險。
這件事還是老傭人拼死繞過孫用蕃告訴張志沂的,
張子靜全程無動於衷。
張志沂起初撒手不管,不請醫生也不給吃藥,一副要張愛玲病死的嘴臉。
老傭人拿輿論說事,勸張志沂,張愛玲若有個三長兩短,他也要背上惡父的名聲,張志沂這才找來藥片給張愛玲吃,又給她打了些抗生素。
就這樣,張愛玲千辛萬苦地,再次撿回一條命。
然而,即便是這樣九死一生的關頭,
張子靜也不曾出現,不曾關懷,不曾為她奔走,不曾為她抗爭。
張子靜作品
自此,張愛玲的心徹底涼了。
自此,那一寸為張子靜獨留的柔軟,長成了堅硬的鎧甲。
自此,任張子靜說什麼,做什麼,張愛玲都不在意了。
自此,她亦不會為張子靜做任何犧牲,向他伸任何援手。
張愛玲及親友
並非張愛玲決絕,並非張愛玲小題大做,淡薄如她,童年時的熱淚,幾乎都是為張子靜而流,
對於這個弟弟,她在意過,愛護過,全心全意過,掏心掏肺過。
正因如此,張子靜不需要做出多傷天害理的事,一次苛責,一次冷漠,足以刺痛張愛玲敏感脆弱的神經,從此與他相忘於江湖。
在旁人看來,張子靜或許只是做了兩件錯事,
對張愛玲而言,這兩件事甚於後媽的巴掌,甚於生父的拳腳,是無聲的暴力,令她寒徹骨髓。
五、結語
張子靜一生混沌,總是拎不清。
父親是癮君子,錢都敗在了鴉片上,後期家裡吃喝都成問題,更別說供張子靜讀書。
甚至還要張子靜打工賺錢,養活親爹和後媽。
張子靜及親友
張子靜二十多歲時,即便碌碌無為,生活拮据,還是攢了些錢,後來這些為數不多的錢,被父親騙去做了賭資,輸了個精光。
儘管如此,張子靜仍舊一直跟父親生活在一起,為他養老送終。甚至繼母他也一直養著。
張志沂去世後,張子靜和繼母同住在十四平的小窩棚裡,相依為命,直到孫用蕃去世。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張子靜懦弱的老好人性格,奠定了他的悲劇人生。
張子靜身上,還有公子哥的紈絝,不如父親邪乎,卻也頗有些奢靡的風骨,這使得他,沒辦法適應普通人的生活。
家道中落,他既不努力,也沒天賦,直到晚年,仍是個凡夫。
他本應當過平凡的生活。但他不甘心。
張子靜曾為買房娶老婆的事向張愛玲求助,卻被回絕了。
張子靜及親友
因為沒房沒錢,張子靜終身沒娶。
但這不該歸咎於張愛玲,若張子靜想娶,還是能娶的,只是娶不到好的。
他成分不好,職業不好,又體弱,沒房沒錢,只能匹配村裡的寡婦。
作為曾經的公子哥,他傲氣、挑剔,寧可不娶,也不願低就,遂孤獨終老。
張子靜的一生,都是不被愛的,年幼時,
父母都把僅有的丁點關懷給了張愛玲。
成年後,其父把遺產留給了繼母,其母把遺產留給了張愛玲,張愛玲則把32萬遺產及版權,全都留給了朋友。
張愛玲晚年
所有至親,哪怕在生命終結的時刻,也不願施與他分毫,亦或為他著想打算,他得多心寒,多孤獨。
然而,性格決定命運,張子靜得了這涼薄的待遇,自有他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