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前門大街,坐落著一間獨特的影院。
有人稱它為全國最“黑”的影院:
裡面的人們大聲講話卻備受鼓勵,電影放映只為一雙雙看不見的眼睛。
它叫心目影院。
專為盲人“聽電影”而設立。
每個星期六,盲人朋友們從北京的各個巷落而來,匯聚一堂。
由影院播放影片,主講人為他們口述影像,似旁白,又比旁白細膩詳實。
盲人們透過這一形式,也能如健全人一般享受聽覺盛宴,充實文娛生活。
還可以在這裡和同類交友,敞開心扉。
這一切要得益於中國盲人電影院發起者:王偉力,
常來這裡的盲人“影迷”習慣叫他大偉。
16年,他幫助超兩萬名盲人實現看電影的夢想,
且就在最近,他的心目影院迎來了第1000場放映。
01
“大偉”和他的心目影院
王偉力63歲了,看起來卻精神矍鑠,
隔著一框眼鏡,目光如炯。
他本是中科院的研究員,
關注到殘障人群,是因為他就是殘障家屬之一。
王偉力有個小五歲的妹妹,患有多重障礙。
智力低下,耳朵失聰,嘴巴只能發出咿呀的聲音。
王偉力負責了妹妹大部分日常生活的照料,所以對於殘障人士的不便深有體會。
王偉力正在給58歲的妹妹吹頭髮
畢業後,他又結識了在北大讀心理學的鄭曉潔,也是他現在的妻子。
鄭曉潔有一位雙腿殘疾的同學,她每天目睹這位同學下樓梯:
用雙手撐住扶手,費勁地挪動臀部,卻從不讓人幫忙。
這畫面深深地打動了她。
所以遇到王偉力後,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拍一部記錄殘障人士生活的紀錄片,
把最瑣碎也最真實的一面呈現給大眾看。
王偉力鄭曉潔夫妻
可惜,在贊助這一環瘸了腿。因為題材沒有賺頭,一年後片子被迫停播。
但王偉力沒有就此氣餒,這條路必定是寂寞又困難重重的。
他開始縮小範圍,更聚焦於視障人群。
“被關閉了心靈窗戶的人,是最可憐的。”
他和妻子賭了一把,不顧家人反對,先後辭職,
將所有的房子拆遷補償款和積蓄拿出,作為啟動資金,
創辦了“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
也是在這期間,他萌生了給盲人開影院的想法。
2004年,一位盲人朋友來王偉力家做客,表現出了對電影極大的興趣。
為了滿足朋友的需要,王偉力第一次嘗試講電影,
將那些影像畫面、電影語言轉述出口。
只有王偉力自己知道那一次他講得有多糟糕,
但是朋友卻手舞足蹈,流露出難以言表地激動之情,興奮地抱著他轉圈,
對他說:“這是我這三十年來最幸福的一天。”
王偉力驚呆了,他從中看到盲人們急切的渴求,
失去視覺這個佔據80%資訊量的來源,視障人士非常缺乏資訊補償。
對大多人來講習以為常的電影,是他們享受不到的遠方。
於是王偉力租下了一間小院,
將這裡作為盲人們的觀影區,起名“心目影院”。
心是心靈的心,目是目光的目。
希望盛大充盈的內心,能彌補眼睛的灰濛。
王偉力同時決心不收取任何費用,公益為盲人們講電影。
心目就這麼開張了,一開就是16年。
儘管這裡空間狹小,椅背冷硬——
王偉力為了助盲公益事業已經耗盡了所有,
無力再負擔起更大的場所和舒適的影院座椅,這讓他一直心懷愧疚。
但王偉力用心的講述和盲人朋友的熱情,讓這裡充滿了歡聲笑語和愜意恣肆。
對於這些盲人來說,心目不止是一間影院,
也是除家以外,另一個可愛可近的精神自留地。
02
用聲音開啟盲人的眼睛
恐怕我們很難想象,盲人要怎麼樣才能看電影。
除卻角色對話外,所有的影片表達都要依靠視覺畫面來實現,
色調是冷是暖,背景是山是海,表情是喜是憂都是影響理解的重要因素。
盲人失去了這一渠道,只能依靠聽覺獲取。
主講人便擔負起了講說電影,補充無聲空白這一重任。
但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光要像一般解說那樣抓住主劇情,捋順故事脈絡,
還要能用生動的語言描述出環境和表情的變化。
比如在《少年的你》中一段陳念和小北的特寫:
“看守所探視間,陳念和小北隔窗對坐,陳念安慰地看著小北,小北微皺眉頭,輕輕地搖了搖,意思不要自首。”
保證措辭的同時,也必須留出影片人物說臺詞的時間,
不違和地在電影播放中穿插,同步推進。
王偉力在比照音軌試講
為了不破壞電影的氛圍,飽含情感也不可或缺,
往往投入動情之處,不僅聽者潸然淚下,講述人也溼潤了眼眶。
以及還要照顧到盲人對未接觸事物的茫然,
“直升機”會被形容成“扣著的湯勺,加幾片旋轉的扇葉”,
“摩天大樓”就是“扣著的巨大玻璃杯”,
這樣生活化的比喻,能夠幫助他們理解萬事萬物。
可以說,給盲人講電影既考驗文字功底,也需要播音技巧和高度的觀察力。
王偉力開始前總要花上兩三天看數遍電影,
打磨稿件,
把手寫的稿子一次次增刪,
王偉力的手寫串詞
然後再讓妻子當聽眾,背對電視,模擬無障礙觀影過程,
等到確認每一個細節,都講得清晰流暢,通俗易懂,才算合格。
聲音的大小質量同樣有高要求,
音響不能小,那樣太“對不起”盲人的耳朵;
位置擺放得在觀眾後側方,才不會擾亂主音效;
主講人要注意自己的站位,聲音不能總是從前邊傳來;
音量適當,要給觀眾一種在耳邊低語的感覺……
王偉力一點一點摸索精進,盲人也越來越能被他帶入到電影的世界當中。
他們開始有了情感的起伏變化,時而喜笑顏開,時而緘默沉思。
一方小屋,一部電影,兩個小時,靜靜地享受沉浸其中。
而心目影院也在王偉力的努力下,
由最初的一名觀眾,到現在有了超千名觀眾。
03
盲人需要的不是故事
肖煥義老人是這一千多觀眾分之一,
從2006年開始,他就是心目影院的“顧客”了,現在屬於是資深影迷。
每次電影開場前的互動環節,肖煥義都是表現最積極的那一個。
擔任起現場的主持人,介紹電影、講串詞,
還時不時幽默一下,撫摸完一遍自己的臉蛋,再得意地問“非常有男人的魅力吧?”
儘管他們彼此間,其實永遠也不能看見對方的相貌。
他將其解釋為:找到自我。
“
自己都靠著別人來生活,自己在生活中也就找不到自我了。”
心目影院為肖煥義們提供了和同類共舞的場所。
這裡是釋放友好,獲得安全感的地方。
每個週六上午,你都能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人們三三兩兩站滿了影院門口,互相間摸一摸手,碰一碰盲仗,確定是上星期見的老熟人,
然後問候未到,笑意先漫上了嘴角。
“今天看什麼呀?”“看什麼都行。”
是的,他們並不在乎播放的電影合不合胃口,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風雨無阻,早起乘車2小時從幾十公里外趕來。
張華老人在心目影院看了9年電影了,
儀式感是她一直保留的東西。
帶上墨鏡,穿上那件她想象中的漂亮衣服——黑色有花邊領的襯衫,
老人哪怕冒雨打車也要出門。
路上急了,她有時也會忍不住喊師傅開快點。
其他人不理解,
你一個生活都有障礙的人,非得每週冒著風險跑大老遠是何必?
但張華和心目影院的其他視障觀眾知道,
多年來,他們奔赴的不僅僅是一場場電影,更是一次次融入社會的儀式。
這儀式裡有交流,也有了解。
給盲人講電影正是如此,盲人需要的可能不是故事,
作為社會的“少數”,他們經歷的冷暖、坎坷比我們還多,
但卻始終需要用視覺瞭解,
瞭解我們的文化產品,
瞭解社會的常態,去認知和認同成為一個社會人。
這才是為盲人講電影的最終目的。
正如王偉力所言:
“明眼人所見的萬事萬物都應該讓他們一一熟知。”
需要有人做盲人的眼睛,告訴他們世界原本的模樣。
不過,雖然盲人不需要故事,
但他們卻為心目影院貢獻了最多的點滴感動。
對於失明的人來說,源於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恐懼是次要的,
最殘酷的是,沒有了具象的想象。
先天失明的,如心目影院一位14歲的小女孩馨茗。
五歲的時候去心目看電影,電影給她帶來了世界的色彩。
馨茗愛畫畫,
即使不知道那些標識著紅、藍、綠的顏色都是什麼樣的,
即使無法撥開眼前大霧,去一覽那些舉世聞名的畫作。
但她知道,紅是火焰的熾熱,藍是海風的輕拂,綠是春天的味道。
她自得其樂,喊著:“媽媽,我要紅色的顏料。”
然後把整個手都浸透在其中,感受顏料的溫度,觸控凹凸的板面,沒有停止構想。
後天失明的,如一位鰥居的老人。
十幾年前,他的老伴去世了,自己長期無人照看,
起初,他還會做夢,
夢裡有日光傾城,有愛意纏綿。
後來連夢都很少做了,因為腦海中已經沒有了畫面,
只剩下無盡的黑色,濃重地包裹著試圖在回憶裡走尋的人。
可某次在心目聽完電影《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後,
他的眼前好像豁然開朗,呈現出年輕時候的樣子,
那時,他和妻子在紫竹院公園,水裡的小白船劃拉開湖面,波光粼粼。
這感覺,就像是“在黑洞裡開了一扇天窗,嘩的一下陽光就進來了。”
這是電影之外,盲人朋友收穫的幸福和感動。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就是陽光。
04
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他們的
中國現有1700萬盲人,每80個人當中就有一位是視障人士。
如此密度,但好似我們在生活中很少與他們相遇。
這不是一種錯覺,事實上盲人很少出門。
這裡面不乏主觀因素,但客觀條件不足,依然是阻礙盲人出行的重要原因。
公共設施不友好,
盲道這條橫插一個井蓋,那條盡頭就是停車場;
樓層按鍵無輪廓,電梯無語音提示;
紅綠燈沒有給盲人的“滴滴”提示音,
經常性看到,紅燈時盲人朋友還在斑馬線中間不知所措。
在看不見的情況下,他們寸步難行。
更別提還要跋山涉水,突破險阻,出門看電影。
所以起初,心目影院受到了大量質疑,
一部分是絕對的悲觀主義:
“他們都看不見了,你給他講有什麼用呢?”
另一部分是完全的憑空想象:
“他們根本不缺,獲取的資訊比我們還多,他們天天聽廣播。”
總之,都是認為盲人看電影不切實際,透露出一股子傲慢。
可王偉力從沒有動搖過自己的念頭,
“這個世界是我們的,難道不是他們的嗎?”
盲人是社會弱勢群體中的弱勢群體,
他們的生活質量實際上就是一個社會的文明的質量。
被迫圍困在家中,成為城市封閉的孤島,
消失的盲人們,是文明之衣下作痛的陳瘡。
05
照出我們內心的盲點
在多數人的思維定式裡,我們甚至從來沒有考慮過盲人看電影的問題。
對於這些生而有缺憾的人群,我們總是慣性的把生活的標準降低到生存線。
這一方面的確與盲人還不夠優渥的生存現狀有關,
另一方面也反應了我們對盲人不自覺地向下憐憫,
自以為是將他們限制在更小更安全的活動範圍,
但其實也阻礙了他們去追尋平等。
難道殘障人士就不能有生活追求和精神享受了嗎?
心不為形役,黑暗的眼睛阻擋不住豐盈的心靈。
這是無障礙電影發展的又一層意義,是豐富生活也是滿足需求,
讓盲人也能和明眼人一樣坐在影院,欣賞同期上映的電影,
彰顯著真正的平等。
更多時候,盲人還是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內心的盲點。
由於失明而從未上過學的毛衛義,習慣於透過電影增長知識,
在心目看電影的第六年,他終於鼓足勇氣實現自己的願望——
去一趟動物園。
一個人一深一淺的上下樓梯、一個人乘坐地鐵公交,
雖困難危險,但好在毛衛義有足夠的耐心和意志力。
聽到講解員為他講述大熊貓的形態,他笑得像個孩子般純真。
跟拍的記者捉住時機問他:
“如果身體條件這些都允許的話,您有什麼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這是一個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開放式問題。
毛衛義脫口而出的答案,讓所有人淚目:
“我想回報社會”
多少人的潛意識中,被上帝痛吻過的盲人該是
性情古怪、自怨自艾的,
可實際卻截然不同,他們太懂得感恩。
有條件會回報社會,
聽聞留守兒童的故事,會感慨孩子們的處境要比他們困難。
他們內心的這隻眼是亮的,亮堂堂地照出我們未必就純白的念頭。
一個原先大腹便便的小老闆在結束志願服務後,
摘了金鍊、減了贅肉,變成了一個幹練的小夥,
他說:
“牽著盲人上長城對我的觸動太大了。”
王偉力解釋:
“他被盲人朋友對生活的熱愛和純真的態度感動了。在社會里摸爬滾打久了,人們就忘了如何真誠待人。這些盲人遠離勾心鬥角的世俗,還保留著純良的人格。
其實助盲,也是在幫助我們反觀那些曾經理所當然,感到麻木的事情。
心目影院發展至今,已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成為志願者,
模式被推廣到全國20多個城市,登記志願者超7000人。
但相比分佈廣袤、數量龐大的視障群體來說,
這些還仍是杯水車薪。
何況無障礙影院輻射範圍畢竟有限。
王偉力最大的心願,是讓更多人知道和盲人的相處方式,
如此,他們才能真正的融入社會。
而盲人朋友已然開始嘗試積極走進公共空間,向我們的社會丟擲了橄欖枝,
那我們便也不該對他們的需求熟視無睹。
無論是設施的完善,還是理解的加深,都是在為盲人開上那雙眼,
讓他們有一天可以不止蝸居在城市角落的盲人影院,
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推開任何一扇影院的大門。
和所有健全者共同落座,
帷幕拉開,孤島靠近相連,不再獨自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