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初讀《紅樓夢》是在高中。在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裡,

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囉嗦的《紅樓夢》只是權威們口中的名著,男孩兒們更愛的是驚奇、冒險、打鬥。

那時在我心中西遊、三國、水滸這三大名著都遠比紅樓好看的多,班級裡令無數小子們沉溺的則是金庸武俠和日本漫畫。

我能在那時讀完《紅樓夢》,恐怕完全是為了讀而讀,因為人們總說《紅樓夢》是最最厲害的中國小說,我便強耐著性子去探究它究竟厲害在哪裡!當然讀著讀著自然就被書中內容吸引了,

而當時最感興趣的也還是寶玉、黛玉和寶釵間的戀愛趣事。

那時讀書只能看懂字面上的意思。所以當我看到某些

關於秦可卿和她公公賈珍之間不能說的秘密的解讀時,很是懷疑,匆匆再一翻書,仍是滿心疑惑

。我還曾和小夥伴煞有介事的爭論

寶釵到底愛不愛寶玉!我信心滿滿的說不愛,你看高鶚的續書裡不是說了嗎?寶釵聽到要嫁給寶玉,傷心的哭了一場呢。

轉眼二十年矣!人生也似這風月寶鑑般如夢似幻,屢屢在喧鬧後沉默,眼前忽然浮現出書中各色人物的影子,並且愈來愈鮮活起來。年輕時有許多不理解,

例如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何以那麼愛使小性子,又何以那麼愛哭?探春對生母趙姨娘的態度為什麼那麼冷漠?作者怎會對略有些‘尖刻’的晴雯那麼偏愛?為什麼一個小小的繡春囊讓王夫人那麼緊張,而由此引發的抄檢大觀園又為何被認為是一個重要轉折點呢?

隨著歲月的積澱,這一系列的疑問,都漸漸有了自己的認識和感悟。哎!

人們不能理解他們不理解的人和事,而等到理解之時往往已是明日黃花,只能對著滿紙荒唐言,情難自禁,潸然淚下。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初讀紅樓,喜歡寶釵毫不奇怪。

寶釵是中國古代女子‘美’與‘德’的整合典範,既使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她也是無可挑剔的‘女神’。

首先,寶釵是位美人。這是無論古今,‘女神’們的第一條硬標準。書中多次描寫寶釵的美貌,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又說她

‘生的肌膚豐澤’、‘雪白一段酥臂’

,且

散發著一股‘涼森森甜絲絲’的‘冷香’,

絕對是位端莊而又綽約的窈窕佳人。

其次,寶釵很有才。

古人雖唸叨著‘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歷代為人所稱道的女子如四大美女、謝道韞、李清照等,無一不是兼具美貌與才幹的。

即便是史書中列傳的賢德后妃們如:西漢的班婕妤、唐代的長孫皇后、明朝的大腳馬皇后,又有哪一個是傻妞呢?因此對於讀者來說,

一位‘通今博古’,隨口誦出一支‘寄生草’,寫出‘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之句的才女,怎能不令人喜愛呢?

再者,寶釵情商很高。

寶釵遊刃於賈府複雜的人際關係中,得到有口皆碑的稱讚,既討得賈母、王夫人等長輩的喜歡、又收穫了史湘雲等同輩的真摯情誼、能體諒並細心幫助邢岫煙等貧寒小姐、也受到襲人等丫鬟的尊重和敬愛、並避免了得罪各類小人,極為難能可貴

。連一向視寶釵為‘情敵’的黛玉也不由感嘆: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兩人‘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從此黛玉視寶釵為親姊,還認了薛姨媽為乾孃。

總之,

論貌、論才、論德,寶釵都近乎完美,實在可算是‘教人如何不愛她’!

在希臘神話中,

塞普勒斯國王皮革馬利翁愛上了以他自己心中完美女性形象所創作的雕像。寶釵便好似這尊完美的雕像,令‘不愛’她的人如寶玉,也‘不能不愛’。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在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

寶釵於‘佔花名’的遊戲中,抽中了‘豔冠群芳’的牡丹,其評語曰‘任是無情也動人’

任是無情也動人——彼時我初次讀到此詩句,咀嚼良久,回味無窮,深為曹雪芹描摹人物之功力所折服。

以這句詩來形容寶釵,一下子便使寶釵的絕代芳華和端莊冷豔的形象躍然紙上了。

但這裡也有一個問題,即詩句中的‘無情’二字,

莫非寶釵真如皮革馬利翁的雕像般‘無情’麼?

而各色評論家中也確有不喜歡寶釵的人,

他們批評寶釵的理由常常集中為另外兩個字:‘情偽’

‘無情’倒還罷了,山水草木皆無情,但不妨礙人們對它們的喜愛,而‘情偽’中的‘偽’字則是很厲害的攻擊。在中國——可能在世界上也是如此吧,一個‘偽’字能抹殺掉一個人所有的好處。

例如:在《笑傲江湖》中,隨著情節的推進‘君子劍’嶽不群變成了偽君子,他就顯得比所有的壞人都壞了;在《雍正王朝》中,‘八賢王’胤禩因為是‘偽’的,所以他所有的優點便統統變成缺點了。在歷史上,‘篡漢’的王莽是‘大偽似真’的代言人,是最令歷代‘君子們’咬牙切齒的;《史記》所記載灌夫一案中,漢武帝的舅舅田蚡辯稱自己喜歡‘音樂狗馬田宅’頂多是搞腐敗,但竇嬰‘腹誹而心謗’是偽裝的逆賊,才真正該殺。在好萊塢電影中,最大的反派也往往不是開始的壞蛋,而是反轉後的‘偽’好人。

所以,

如果給寶釵冠上一個‘偽’字,則女神不僅不再是女神,連普通女子都不如了,

而她所有的‘善心’、‘善舉’也就都變質變味,成為不值一提的‘心機’和‘手段’了。

‘偽’固然可惡,但值得警惕的是‘偽’這個字不但能攻擊‘偽君子’,也能攻擊真正的君子和更為廣泛的普通的‘好人好事’。

人類天性中是有嫉妒的成分的,對於別人的成就和奉獻,往往自覺或不自覺的攻擊一句‘假正經’、‘能裝’、‘充好人’。而

用‘偽’來評價寶釵這樣一位兼具‘內美’和‘外美’的傳統女性,實在是令人憤慨的。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論者批評寶釵‘情偽’所引用的證據多集中在兩件事上:

一是寶釵對金釧之死的冷漠,二是寶釵在滴翠亭疑似對黛玉進行的‘陷害’。

先來說說金釧之死。金釧是王夫人屋裡的大丫鬟,有一天金釧和寶玉這兩個十三四歲、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互相說了幾句略有挑逗意味的話,恰巧被睡午覺的王夫人聽到了。王夫人打了金釧一巴掌,把她趕出了賈府,然後金釧就‘含恥辱’跳井自盡了。而

寶釵在安慰王夫人時,說金釧說不定是因‘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而且就算是自盡‘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就是這番話成了寶釵冷漠無情的鐵證。不可否認寶釵對金釧之死確實表現得很冷漠,但要知道

寶釵信奉的是封建倫理道德,我們以現代‘人文關懷’的視角來看待寶釵,對她是極不公平的。

封建倫理道德講究貴賤親疏,金釧不過是個丫頭又與寶釵沒有交情,寶釵在情感上自然向著她的親姨媽。若說寶釵對生命冷漠——在古人眼中,一個可以買來賣去的丫鬟與‘幾兩銀子’本就是等值的,而這是社會價值觀的問題,不是寶釵這麼一位弱女子所能超越的呀!何況從小承擔起家族責任的寶釵,與在祖母蔭護下長大的寶玉是不同的,她知道世事艱難、人心險惡,相信多給‘幾兩銀子’和送幾件自己的衣服給死去的金釧做壽衣要遠比‘同情的眼淚’實惠有用。而且就算是寶玉,作為主要‘肇事者’的他又何曾敢拂逆他母親半句呢?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偷偷祭奠一下罷了。

再說說滴翠亭的‘陷害’事件。寶釵為抓一雙玉色蝴蝶,追到滴翠亭外,無意間聽到了亭內丫鬟小紅和墜兒談論的‘私情’。

寶釵為防‘小人’對自己不利,使了一招‘金蟬脫殼’之計:自己假裝在追黛玉,而讓小紅、墜兒誤以為黛玉聽到了她們的‘秘密’。

這件事的客觀後果是寶釵聰明的保護了自己,但讓黛玉受到了小紅、墜兒的猜疑。

問題的關鍵是寶釵是不是故意要‘陷害’黛玉的?

我覺得若說寶釵完全是應急反應、隨口提到的黛玉,恐怕不完全是,但若說是‘故意’則又形容的過重。而‘陷害’則更談不上,頂多算是與‘機帶雙敲’類似的敲打。要知道那時的寶釵是不喜歡黛玉的,你想啊,對一個老是將你當‘情敵’、常常‘懟’你的人,你會有多喜歡她?但滴翠亭之事確屬突發,在當時窗戶馬上要推開的情況下,寶釵首先想到的肯定是自我保護,‘報復’黛玉則可能是潛意識裡的一個念頭,因此她便隨口說出了腦中閃現的黛玉的名字。後來寶釵對黛玉很好,可能也有一絲歉意在其中吧。

還有人說寶釵為了做‘寶二奶奶’,機關算盡,費勁心思勾引寶玉,是典型的‘心機女’。寶釵是很有心機,但這是缺點嗎?她從沒有用自己的‘心機’去做什麼骯髒無恥的勾當。而若說她費盡心思‘勾引’寶玉,則更是無稽之談。寶釵不是追求愛情的女性先鋒,她的情感一直是壓抑的,而且

賈府雖然富貴但連探春都能看出來不過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樣家族裡一個不愛‘讀書’的公子哥,寶釵為什麼要‘費盡心思’的去‘勾引’呢?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最後,再來說一說寶釵的‘情’吧!雖然寶釵可稱得上‘無情’,但

這種‘無情’乃是‘事不關己’的冷眼旁觀,是針對‘外人’的,而對家人和她認可的朋友,寶釵則是充滿‘真情實意’的。

毋庸置疑的是寶釵非常愛她的媽媽和哥哥,她的媽媽和哥哥也非常愛寶釵!這種愛既符合倫理,又不計回報,所以尤其深厚和真切。因此,《紅樓夢》中寫到寶釵和薛姨媽、薛蟠在一起的場景時,無論是她對薛姨媽的‘撒嬌’、還是對薛蟠的‘責怪’,都飽含著真情。

特別是在薛姨媽面前,寶釵往往是瞬間‘萌化’,正如黛玉所說‘離了姨媽她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她就撒嬌’。

若認為這種人倫之愛是理所應當的,那麼請看對比:

探春生母趙姨娘為‘爭閒氣’而‘辱親女’,大老爺賈赦將女兒迎春半嫁半賣給了‘中山狼’孫紹祖,惜春對她的親哥哥、嫂子的態度是發誓‘杜絕’,史湘雲在家中被當成下人使用和虐待……

《紅樓夢》深刻揭露著封建人倫中的虛偽,而這才是最大的‘偽’!相較之下,寶釵母女、兄妹之間的感情則是較為純粹的‘真’了。

有人說寶釵過於圓滑,善於‘討好’賈母、王夫人等長輩,用手段來‘籠絡’襲人等丫鬟,實際對她們沒有感情。

要知道在古代‘男主外,女主內’,這些品質恰是女子賢惠和持家有道的體現,是最大的優點。試想,一個內部和諧的家族和一個管理混亂的家族,哪一個更值得談感情呢?

而在與史湘雲、林黛玉的關係上,我相信寶釵是存有真摯的‘姐妹情’的。

她們三個,史湘雲從小父母雙亡,林黛玉母親和父親相繼離世,寶釵則是幼年喪父。三人中,寶釵年齡最大也最為成熟,湘雲最為樂觀,黛玉最為敏感。湘雲很快就將寶釵當成了親姐姐,多次誇讚寶釵,她這種‘憨’直的真情流露,自然也很容易得到寶釵的喜愛。

黛玉則一直與寶釵這位假想的‘情敵’較勁,兩人最開始有點兒彼此嫌棄,但又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才華,最終寶釵‘蘭言解疑癖’,與黛玉成了很好的姐妹。

有人以為寶釵能夠在賈府中如魚得水,靠的不過是些‘小恩小惠’,不值一提。但想一想吧,平凡的生活中哪有那麼多的‘大恩大惠’呀?

若是有寶釵這樣一位朋友,細心的為你著想,樂於傾聽你的知心話,能幫你出謀劃策,肯為你花錢,難道還算不得真朋友嗎?

其實寶釵的冷,最主要的是體現在男女之情上。在‘萬惡淫為首’的理學思想的支配下,‘正經人’對男女之情是想都不該想的。寶釵作為大家閨秀,更是極力壓抑自己的情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房間佈置的如‘雪洞一般’。但她畢竟是一位十四、五歲的女孩兒,所以

她也喜歡和姐妹們調笑,喜歡找寶玉這樣的男孩子聊天,也曾讀過《西廂記》這樣的‘淫書’,也樂於參加詩社這樣的活動,見到美麗的蝴蝶她也追著去撲,寶玉捱了打她也會憐惜心疼。

凡此種種,皆是寶釵的有‘情’之處。衛道士們要‘存天理,滅人慾’,而‘人慾’終究是不可滅的呀。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品紅樓之‘任是無情也動人’的薛寶釵

每一片葉子都有不同的脈絡,每一朵花都有專屬的美麗,‘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美是多姿多彩的。

環肥燕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愛,偏愛之外又有兼愛。一部《紅樓夢》,正是透過‘頑石’賈寶玉之心、之眼、之口,寫出了這種‘兼愛’和‘偏愛’之情。

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遇警幻之妹可卿,可卿乳名兼美,‘兼美’者兼有寶釵、黛玉之美,則此美只存在於太虛幻境之中,人間則不可兼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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