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莞往事:流水線女工的孤獨困境

在東莞打工,曾是一個時代的流行詞語,當年奔赴南方的打工者,十人中有八名女性。她們在流水線上揮汗如雨,在鐵架床上安放夢想。她們將最好的青春,奉獻給了這座城市,而今,人到中年,只剩下衰老、傷痛、孤獨,以及破碎的情愛。她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離開或正要離開東莞,回故鄉終老。

時代浪潮滾滾向前,她們的名字不會被刻進城市發展的榮光裡。她們揮手離開時,也帶不走東莞的一片雲彩,但她們的故事,迷茫與困惑,悲喜與榮辱,情怨愛恨,不應該被淹沒。

今天的往事系列,講述一個東莞女工的孤獨困境。她所遭遇的境況,不敢說是流水線女工的縮影,卻是東莞女工的一個側面。

珍姐前往東莞那日,下了一場雨,雨勢不大,卻持續了一整天,家鄉那條泥土路,因此變得泥濘不堪。

抵到縣城汽車站時,褲腳上已經沾染了許多泥汙與水漬。珍姐提著一隻蛇皮口袋,懷裡揣著六隻水煮雞蛋,那是她的全部家當。蛇皮袋與煮雞蛋,曾是打工南下的標準配套。

珍姐的目的地,是東莞樟木頭。樟木頭曾經是無數打工仔聞之色變的地名,當然,樟木頭對女性則寬容許多。南下之前,珍姐早就從同鄉嘴裡,聽說過關於樟木頭的零碎講述。在那些七零八碎的言辭中,珍姐拼湊出一個繁華的南方城鎮形象。

然而,當她真正踏足東莞地域,走在樟木頭的街頭時,仍然感嘆她的想象實在過於簡單了。繁華熱鬧的街巷,燈紅酒綠的夜晚,不時還能見到外國友人的身影。而老闆手中揣著的大哥大,則讓珍姐親身體驗到了電影中的存在。

東莞往事:流水線女工的孤獨困境

在珍姐家鄉,人們以輩份相稱,她輩分較高,帶她南下的同鄉,雖然比她年長,以同姓輩份來論,則是她的晚輩。在這位同鄉的介紹之下,珍姐得以進入她所在的手袋廠。

工廠位於樟羅管理區,規模不大,員工大約三百來人,工廠共有三層樓,一樓倉庫,二三樓為生產車間。樓房側面,則單闢出一片區域,算作寫字樓。車間工友穿淡黃色工服,而寫字樓上班的員工,則穿白色襯衣。在手袋廠,穿白色襯衣上班,是身份的象徵。

進廠一個月後,珍姐才知道,出入寫字樓的員工,有一個好聽的稱呼:白領。白領坐在窗明几淨的環境裡辦公,晚上八點後,幾乎不怎麼加班。他們領著更高的工資,連食堂用餐,也分員工餐和白領餐。

正是那時,看著他們從寫字樓出來,臉上掛著明麗燦爛的笑容,珍姐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努力工作,走進寫字樓,成為車間工人豔羨的物件。珍姐家本不寬裕,南下東莞,並未有多少餘錢帶在身上。手袋廠押扣兩個月工資,她久未領取工錢,很快囊中如洗。

工廠雖包食宿,但不管夜宵和早餐。手袋廠每天加班,十一點下班更是常事。食堂伙食幾無油星,吃宵夜成為正餐。夜宵她可以忍住不吃,畢竟下班後,洗洗早點休息,便是了。而早餐卻不能不吃,否則上午的工作會熬不住。

工資久久未發,珍姐一貧如洗,無奈之下,只得向同鄉開口。第一次,同鄉借給珍姐三張十元的票子。一個月後,又沒了,硬著頭皮,又問她借。這一次,只借給珍姐二十。

對此,珍姐能理解,同鄉只是一名普工,身上餘錢也不多。只是,珍姐沒想到,有一回,她無意中聽到,同鄉在背後與人談論此事,講她如何如何大手大腳,根本不像個打工的樣子,以為南下東莞,來享福的。幾次三番,向她借錢。

實際上,那時為了省錢,珍姐早餐只吃五毛錢的泡麵。後來,更節省,她將一包面分成兩天吃。

珍姐自認為,以前在故鄉,她對這位同鄉不錯,家中殺雞或有了好吃的,總不忘請她共享。不過,也許她在老鄉覺得稱為珍姐為長輩,有點受委屈了,所以到了異鄉,便可以肆意隨性,想找回一些尊重。

此後,珍姐再未向她借過一分錢。反倒是,車間一位女工友,主動請她吃過幾次宵夜。得知珍姐的境況後,還主動借錢給她。這些人情冷暖,珍姐都能理解,也坦然接受了。但她所遇到的情感困境,則讓她迷茫無助。

手袋廠三百號人,女工佔三分之二還多。以珍姐所在的三樓為例,車間分了三條流水拉。珍姐在B組,二十二個人,只有兩名男工人。組上有三名女工,已嫁為人婦,其餘人,正是青心萌動的時候。

在異地他鄉,漫長的打工之旅,談戀愛,是打工者相互溫暖的最好法寶。只是,面對男少女多的窘況,男工掌握著戀愛的主動權。往往只要他有所表示,多講幾句情話,女工便會乖乖服軟。

B姐的兩位男子,算不得容貌出眾,珍姐也尚未看出他們有什麼才華,但他們在珍姐到達之前,便已被二樓車縫部的女工盯上,肥水流了外人田。其時,工廠幾乎只招女工,偶爾挑一名男性工人,要麼有熟人介紹,要麼花錢走關係,要麼百般挑剔。

珍姐到手袋廠第三個月,組上來了位大帥哥。之所以加個“大”字,並非強調其人英氣逼人,而是指其年齡有點大了。珍姐當年十八歲,身邊工友,也多在二十左右。

這位大帥哥呢,則有二十五歲了。與他相鄰工位的兩位女工,近水樓臺先得月,在工作上對他百般照顧,下班後還主動示好,請吃宵夜。不過,他對珍姐對面那位大眼女工更有好感。

不知他倆如何搭上話接上頭的,反正,珍姐見到他和大眼女工在夜市逛街。大眼女工悄悄告訴珍姐,她和他去了後山荔枝林。手袋廠外,有一片荔枝林,在非產果季節,荔枝林是工人培育情感的最好溫床。

很多情侶在去過一次荔園後,感情迅速升溫,亦敢於在公眾場所牽手擁抱。不過,也有一些例外。一些原本情意綿綿山盟海誓的愛侶,在從荔枝林回廠之後,便成了陌生人,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東莞往事:流水線女工的孤獨困境

顯然,他們激情四溢的呢喃恩愛,被密林裡躥出來的惡人破壞了。惡人不但擄走了錢財,還破壞了他們自以為忠貞不二的愛情。手袋廠的工人,來來走走,流水線上的愛情故事,也不斷流傳。

在手袋廠的兩年裡,珍姐見證了許多新人派拖糖,也目睹了許多心碎的愛情故事。當然,心碎的永遠是女工,即使偶有男工傷心落淚,但稍過些時日,他們又在另一個溫柔鄉里,沉迷不醒。

在三百人的手袋廠,珍姐容不出眾,甚至算不上中人之姿,她又不善言辭,這樣一個人,很容易泯滅於人群之中,難以得到注視。珍姐對此心知肚明,因之身邊人的情愛與寡歡,一律與她無關。

只有一次,她嫉妒過A組的組長。那組長姓朱,其時二十有三,十七歲即出門務工,其人圓臉大耳,嘴角上方有一顆痣。痣這東西,長在美人臉上,便增光添彩,反之亦然。

朱組長其貌不揚,又言語刻薄,愈發顯得其人姿容醜陋。這樣的人,若非另有天資,是極難被關注的。偏偏這個人呢,覺得自己是塊金子,起初她跌跌撞撞,僥倖進了一家玩具廠,在廠裡戀上一個男生,無數個夜晚,在虛擬的愛情想象中入夢。

她害怕當面表白,寫了幾封情深意切的情書,幾日不見迴應,卻不料突然一天,她的信被人貼在了工廠的海報欄,那信裡還附有男工的回信,上面只有一行大字,稱她老牛想吃嫩草。

一時之間,她成為廠里人盡皆知的大名人。從籍籍無名,到全廠聞名,曾是她夢想已久的事。但以這種方式聞達於天下,簡直可稱奇恥大辱。她次日,便攜了行李,逃一般地離開了電器廠,自離出廠,連工資都不曾討要。

朱組長隨後進了手袋廠,儘管心有不甘,但不再抱幻想,一心埋頭工作。誰曾想呢,兩年後,命運以另一種方式垂青了她。原來的組長在與男友約會之際,被人威脅交出錢物,她強力反抗,與之爭鬥時負了傷,一時無法繼續帶班。

她臨危受命,竟然一路順暢。之後不久,她被提拔成了組長。她也因之成為奮鬥的榜樣。只是,升了官,卻至今未嘗過愛情的滋味,這也成為她心中的隱疾。

雖然流水線一個小組,人員不多,但作為一組之長,還是有不少權威的,自然也得到不少巴結與討好。

某一日,朱組長的流水拉上,來了一位小男生。其人眉清目秀,組上的女工,戲稱他為小白臉。那時,男工進廠,被姐姐們取樂,再正常不過。談不了戀愛,女工過過嘴癮,也算解一點飢渴之意。

朱組長見到他,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氣,言語溫軟下來,對他更是多有照顧,許多複雜的工序,更是差點手把手教導。

小男生第一次出門,哪裡懂得箇中規則,更不明白朱組長的背後深意,但他知恩圖報,對組長露出笑顏,多有敬畏。發了工資,更是主動示好,請她宵夜。正是那一夜,迷離的燈光照在小男生的臉上,讓朱組長心裡的春意更加生機盎然。

又隔了一個月,朱組長為表謝意,回請小男生,但不是去夜市,而是電影院(那時電影院有另一個稱呼“投影廳”)。螢幕上,明星男女你情我意。影像之外,朱組長與小男生,彼此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秘密牽手。

這一回,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朱組長,終於實現了老牛吃嫩草的小目標。

朱組長的示範,顯然給了珍姐動力。若以容貌來論,雖然只有中人之姿,但與朱組長要比,她自然遠勝於她。珍姐開始用心工作,實際上,她一直在用心工作,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機會卻並不垂青於她。

手袋廠是個小江湖,各種派別林立,老鄉幫老鄉的傾向十分明顯。珍姐空有一身抱負,也有許多想法,但無法在工廠的生存法則面前悠遊自在。相反,那些與主管關係密切,又善於請客或者主動投懷示好的人,才是工廠最受歡迎的主兒。

珍姐骨子裡對這些是排斥的,別的不說,她多少念過高中,更不願意與人同流合汙。久而久之,她斷了范進中舉的念想。轉而,在別人的故事裡尋找安慰。法子有二,一是聽收錄,二是看打工雜誌。

收音機裡的情愛故事,與《打工族》《佛山文藝》《江門文藝》這一類刊物,成為她的心頭好。事實上,這也是無數像珍姐一樣的打工者,最真實的現狀。孤獨的工廠女工,成了這些刊物最初的一批擁躉。

雜誌有多暢銷,也便說明了當年的流水線女工,有多麼渴望被人愛被人疼,有多麼渴望去愛別人。

珍姐有一年特別迷一個收音裡的人,還給那人打過電話,只是那個紅火的節目,從來沒有接聽到珍姐的電話。競爭如此激烈,珍姐轉而求其次,許多打工雜誌,下面開設了尋覓心靈知音欄的小欄目,展示打工者的交友資訊,附有通訊地址。這些邊邊角角的小內容,為雜誌創收,成為雜誌最受歡迎的一類欄目。

東莞往事:流水線女工的孤獨困境

珍姐試著寫了一封交友信,憧憬著對方回信。結果,信寄出去後,石沉大海。到底心有不甘。珍姐變被動為主動,花了五十塊錢,按照雜誌要求,寄了自己的心靈寄語。

資訊不久刊發,珍姐接二連三,收到十幾封異性來信。那段時間,珍姐忙於讀信回信,生活不亦樂乎。她的字娟秀清麗,後來與一位字跡同樣漂亮的男子,保持了長達半年時間的信函往來。

兩人在紙上互訴衷腸,此時,珍姐才明白,她的優勢在於紙上談兵,對方看不到她,只能從字裡行間,去猜測她的性格與模樣,而她作文造句的功夫,明顯要比當面對話強太多。

那年十月底,兩人約好在樟木頭廣場見面。然而,期待中的熱烈相會並非出現。也許,那男子對她期待過高,從信函中以為珍姐是理想中的戀人,真見了面,一切幻象消失了。

在廣場附近一家川菜館吃飯,坐下點了幾個菜,男子突然說去隔壁士多店買瓶飲料,出門後,竟然一去不復返。珍姐左等右等,不見人來。心中疑惑,出門去尋,士多店哪裡有男人的影子,街上人來人往,陽光依舊勇猛,照在地面上,反射過的光,刺痛眼睛。

珍姐明白他離開了,開始時心中怨恨,又覺得這男人太可笑,這是怕付錢買單吧。明白了真相,珍姐回到飯館,拋開對男子的恨之入骨,獨自坐在飯館裡,生平第一回喝完一瓶啤酒。

慢慢吃完一人的席宴,結賬時,珍姐走出店門,因為喝了些酒,臉上多了明媚的生動。一路行走,她想到處轉轉,並不急著回樟羅。南方的天,恰如小孩的臉,說變就變。

天空突然降下一場雨水,珍姐沒有帶傘,也沒有避雨,她想起南下東莞那天,家鄉也十起了雨,雨水淋漓,打溼了泥濘的鄉間小路。而樟木頭沒有泥土路,她獨自行走在雨中,慢慢地走,任由雨水把自己淋溼淋透。雨越下越大,她很快成了落湯雞。

一個女人沒帶任何雨具,在大雨中行走,行人見到會視其為傻子呆子,還是認為她心中有傷無法可言呢?會不會有人主動上前,給她遞上一套雨具呢?突然,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成型:如果有人主動上前幫她撐傘,那麼,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他年齡多大,只要他願意,她便不猶豫地嫁給他。

然而,沒有人上門,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她。走著走著,珍姐感覺眼裡湧出一股熱流。只是,雨水太大,早已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淚。

很多年之後,2021年初冬,在東莞長安的一家茶餐廳,珍姐向胖爺還原了她的這段經歷。然而,這並非重點。

臨別之際,珍姐向她展示了她的兩部手機。手機裡裝滿了各種社交應用,因為智慧手機拍照功能的強大,不用化妝,珍姐便化身為迷人感性的知性女人,受到許多中年男人的熱烈追捧。時代變了,珍姐的命運似乎換了一番天地。

在網路上,珍姐向那些男人們,展示了她的美豔與媚人。在他們的熱烈渴盼與再三請求之下,她終於答應與他們見面。但她從不準時,似乎在考驗那些男人的耐心。通常,等待了半小時後,男人便會在網上罵她一聲騙子,便轉身離開。

對此,珍姐只是微微一笑。約她相見的人太多,她並不在乎這一個。不過,不管是誰,她從來沒有真正與他們見過面。

只有一回,有個男人,像是個老實人,兩人約好在廣場見,他左等右等,從半小時,等了一個小時,她仍未現身。他並不惱怒,獨自一人走進飯店,點起了餐。看到男人在網上發來的點的餐,有她愛吃的剁椒。

那一刻,她想起多年前的情形,心中一軟,差點從暗處現身。當然,最後時刻,她忍住了。只有不斷讓他們失意,她才能治癒她的孤獨。

平凡人的故事,同樣別具精彩。胖爺專注於非虛構紀實故事,敬請點贊、關注、轉發和評論。歡迎提供採訪線索,私信必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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