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

菩薩蠻

溫庭筠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嫋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

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綠窗殘夢迷。

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

溫庭筠這一組《菩薩蠻》前幾首都是以寫景起頭,或描寫戶外,或狀閨閣之物,無論那一種都是透過意象的排列,營造氣氛。這首也不例外,但也有所不同。相同在於依然以意象起筆,羅列了玉樓、明月。不同的是後面三字“長相憶”就不再是意象了,而是有了情。

“長相憶”,時常記起,長長久久記得。但這長相憶是對誰說的?讀到此處有沒有產生疑問?她是自言自語嗎?還是對愛人的殷勤叮囑?可能都有。她好似在說:“記住這玉樓明月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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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意初諧,明月當空,繾綣纏綿。有學者將“柳絲嫋娜春無力”純解作景語,可能還不夠充分。

私以為這一句當是上一句“玉樓明月長相憶”的延續,是需要長相憶的內容之一。表面寫景,深層寫人。

表層的景寫得很美。柳不曰枝而說絲,狀其形畫其態,不僅低垂而且如絲般柔順,在夜風中百無聊賴地搖來擺去。用“嫋娜”之姿更狀春柳之柔媚嬌懶,又用“無力”二字強化。這哪裡是在寫柳,分明是在寫人,狀女子貌。

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

這女主人公在愛人面前是那樣溫婉柔美。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便是這句的意思。此處將柳作人,而且用了一層又一層的深化,將原本就自然垂下的柳條寫得更柔弱無骨。這句真的很絕,當是這首詞裡的妙句。

前兩句不僅講了為什麼要長相憶,而且間接地給我們敘述了一件事,所以前兩句實際上取得了一石二鳥的效果。

可能有人會說這都是人之言,但是自古“詩無達詁”,詩人之心未必如此,但讀者之心只要在其中感受到了美就未必不如此。再者,當文學作品創作出來也就不再屬於作者。尤其古詩詞,詩人早已作古,留下這些絕妙好文,如果我們不幫他們解開其中的密碼,豈不辜負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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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兩句挑開了簾子,讓我們看到了抒情主人公叮囑“長相憶”的物件。此詞記送別。由“門外”看,剛才景在室內,現在移步換景到了門外。“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都用萋萋春草加深了離別的落寞。歐陽修《踏莎行》裡“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可做此句的延續。門外馬嘶聲又加重了離別的氛圍。眼所見,耳所聞,心所感,都融在了長相憶當中。

還要強調一點,古典詩詞雖有跳躍,但內裡是有一條線的,捋順了這條線也就明白了詩詞的基本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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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闋地點轉換從室內到室外,下闋又回到了玉樓中。不同的是前日雙宿雙飛,而此時形單影隻。偏偏帷帳上的圖案是金翡翠,便又惹起了她一番情絲。

“畫羅”是有花紋花飾的絲質帷幕,上面織著一對對的金翡翠。

古書上說 “翡翠大小如一雀,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博物志》雲:“翡身通黑,唯胸前背上翼後有赤毛。翠身通青黃,唯六翩上毛長寸餘,青,其飛則羽鳴翠,翡翠翡然,因以為名也。”

大概翡翠之名比之鳳凰可也,一雄一雌,成雙成對,象徵愛情。知道這一層關涉就不難理解為何看蠟也流淚了。

溫郎有詞《更漏子》“玉爐香,紅蠟淚”,杜牧有詩《贈別》“蠟燭油類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所以此處哪裡是在寫蠟燭,分明是在寫人。這甫一分別就相思淚漣漣,見出其難分難解,正所謂“相見時難別亦難”。

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

淚眼朦朧中好像又看到情人向自己走來。這有些像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分別時,一人等另一人,因為相思之迫切,鏡頭切換,好像真的所等之人正向自己撲來,但鏡頭又一轉,原來都只是一個人的內心戲而已。

可能會產生疑惑,這哪裡有夢?哪裡有幻?且看最後一句“綠窗殘夢迷”,她可不就做了一個夢?她迷在夢裡,不知是真是幻,也讓局外人不知是真是幻,可謂達到了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

夢被一聲子規啼叫驚醒,一個激靈,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夢外。這子規似有驚夢之效。子規又叫杜宇、杜鵑。蘇軾《西江月·頃在黃州》“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也是一聲子規啼將似神仙的蘇軾拉回到了現實。

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

溫詞中的女子因相思成疾。觸目傷懷,不能自己,陷入到一片迷濛的境地,被打斷後分不清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裡,像杜麗娘的春夢,夢醒後竟去尋夢,尋不著竟然一病不起,乃至一命嗚呼,一頭撞進了柳夢梅的梅夢裡。這都是女子情深至極的表現。

所以這首詞倘若讀到了亦真亦幻,分不清界線的境界方為讀透了,既讀透了詞心,也讀透了女子之心。溫詞將情、景、物、事揉在一起,環環相扣,層層深入,給讀者帶來解連環的閱讀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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