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斯通收購案裡的一粒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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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仲馬

法國有個作家叫大仲馬,是寫懸疑故事的高手。金庸曾經說,他寫小說時,不少地方借鑑了大仲馬。大仲馬最著名的作品是《基度山伯爵》。小說中有一位叫鄧蒂斯的法國水手,在他的婚禮上突然被捕了。

鄧蒂斯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捕,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他想這或許是一場小誤會,事情澄清後,他還來得及趕回去參加婚禮。

一位叫維爾福的官員負責訊問他。巧合的是,他也是從婚禮上(不過是他女兒的)臨時被叫出來,處理這件公案的。維爾福很快意識到這個正直的年輕人是無辜的,他心情正好,滿口答應會幫他,很快就可以把他放走,只需要走一點簡單的程式。

但是,進一步檢視案情之後,維爾福震驚地發現,這是一宗可以讓他升官發財的大案。鄧蒂斯幫人帶了一封信,他完全只是熱心幫忙,既不知道信的內容,也不知道送件人與收件人的來歷。而這封信,是被流放的拿破崙一派的人的聯絡信。

信中透露了一個資訊,拿破崙即將捲土重來。

維爾福重新關上牢房的們,出門快馬加鞭,直奔巴黎報信。鄧蒂斯沒有機會再接受任何訊問,沒有機會為自己辯白,在連為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送到一座名為伊夫堡的死囚牢,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裡囚禁了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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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後,他假扮成死屍,被裝入麻袋裡,綁上鐵球扔進海中,成功越獄。這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後來被美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借鑑。安迪悄無聲息挖的那條長長的地道,鄧蒂斯的獄友,法里亞神父也挖過。

2。 逮捕

小說問世的一百多年後,2013年4月份,一位名叫皮耶魯齊的法國人,從新加坡飛往紐約出差。飛機剛著陸,皮耶魯齊就被美國聯邦調查局的人逮捕。

皮耶魯齊是法國工業巨頭阿爾斯通鍋爐部全球負責人,他長年在國外工作,有幾年時間在北京,幾年時間在美國,最近在新加坡。跟鄧蒂斯一樣,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捕,以為這只是一場小小的誤會,很快就能夠澄清,明天他就可以照常出差,按預定的日程去見身在美國的同事。

聯邦調查局的人拿出鐐銬,把他背銬起來,送往紐約市中心一座神秘的大樓。他們讓他背過身去,以免知道自己被送往哪一層樓,哪一間辦公室。

一位名叫諾維克的檢察官負責審查他,諾維克開門見山地對皮耶魯齊說:“阿爾斯通涉嫌一樁海外腐敗案件,我們美國司法部正在調查。我也知道你在這件案子裡,只是個不重要的小角色。我現在要你配合我,幫我檢舉你的公司的CEO柏珂龍,從現在開始,你不能和阿爾斯通聯絡。”

皮耶魯齊從慌亂中定下神來。他回想起出發前,跟柏珂龍幾個高層吃飯時,公司的法務負責人跟他說:你很安全,但如果你碰到什麼司法麻煩,一句話也不要說,第一時間跟我聯絡。

皮耶魯齊說,我當然得跟阿爾斯通取得聯絡,我不能隨便回答你的問題。

諾維克面無表情,回答說:“隨你的便吧。”然後就離開了。

3。指控

皮耶魯齊拔通了法務的電話,電話那頭又驚訝,又有點慌亂。說了一通不著邊際的話之後,交待他說,什麼話也不要講,他們會處理這個問題。

電話斷了。這差不多是涉案期間,他最後一次聯絡上公司的高層。

皮耶魯齊隨後被送進了監獄。幾個小時前,他還是一名白領高管,現在他所有隨身物品被沒收。他被脫光衣服,反覆要求蹲下咳嗽,防止他在肛門中藏匿物品。然後換上獄衣,送入黑暗的牢房,度過了驚恐的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被送到法庭,第一次受審。

皮耶魯齊被指控的原因是,2003年,阿爾斯通與日本丸紅株式會社為了贏得印尼一家發電廠的競標專案,透過中間人向一名印尼議員行賄。皮耶魯齊當時是阿爾斯通方面的工作人員之一,不過當時他並不是關鍵人物,只是普通職員。

透過中間人行賄這件事,皮耶魯齊模糊知道,但實際並不由他決定,也不經過他手。在皮耶魯齊看來,多年來,在海外投標時,透過中間人行賄獲標,是行業的潛規則和慣例。法國政府甚至默許自己的公司將這一部分費用以特定名義上報備案,以減除它們的稅款。

印尼的專案裡,阿爾斯通的競爭對手是一家美國公司,它的出價比阿爾斯通高,技術也不如阿爾斯通,但奇怪的是他們卻更獲得印尼方面的青睞。阿爾斯通與丸紅溝通過後,認為對方借中間人行賄了,於是也使用中間人向印尼官員行賄,最終在競標中勝出。

這個專案早已經是陳年往事。現在,皮耶魯齊因為它,被美國司法部起訴。檢察官諾維克和皮耶魯齊的辯護律師斯坦告訴他,要麼直接認罪;要麼準備坐牢125年。

直接認罪,配合調查,則可以商量減到一個很短的刑期。如果堅持申辯,根據美國法律一套複雜的程式和演算法,皮耶魯齊可能需要服刑的時間是125年。

4。反海外腐敗法

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一間法國公司在印尼行賄,為什麼是美國人來審判它?為什麼既不是法國,也不是印尼?這關美國什麼事?

原來,美國有一部神奇的法律,叫《反海外腐敗法》。1972年,水門事件發生後,美國人調查中發現,他們的軍火商為了贏得訂單,向德國、義大利、荷蘭、日本和沙特等國的官員行賄,於是後來便出臺了這一部法律,意在規範本國公司在海外的行為。

然而,法律出臺後,美國的企業向政府報怨道,小老弟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綁起自己手腳來讓外人撿便宜?小老弟深刻反省過後,果斷地修改了法律中一些微妙的條款,讓這部法律不僅適應美國公司,同時適應外國公司。

不論這家公司身在何處,屬於哪一個國家,不論它在何處開展業務,只要與美國有任何一絲細微的牽連,包括但不限於交易時用美國計價,用美元支付,資訊溝通時使用了美國企業的郵箱(比如谷歌的)收發電子郵箱等等。考慮到美元是目前主流的國際貨幣,世界上大部分國際貿易是以美元計價支付的,因此理論上世界上大多數公司都被納入山姆大叔的長臂管轄範圍之內。

阿爾斯通在印尼這個美國沒有半丁點關係的專案,成為美國司法部起訴的理由,就是因為專案是以美元計價並支付的。這件事聽起來就好像,某一天從天而降一群外星人,把你逮捕了,說你違反了他們星球的某一項法律,要抓你到他們星球受審坐牢一樣。

至於你說憑什麼,答案是13個遊弋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航母戰鬥群,1萬件核武器,1萬多架戰鬥機……

中芯國際不能採購荷蘭的光刻機,因為荷蘭的光刻機中,用到了一部分美國的技術。臺積電和中芯國際,不能夠給華為生產晶片,因為它們的生產工藝中,有一部分是美國的技術。中興通訊被美國罰款十幾億美元,因為它出口給伊朗的產品中,包括有一部分美國的技術。數年之後,中興通訊再次被美國罰款十幾億美元,因為中興竟然沒有把上次涉事的員工全部徹底開除掉……問題是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使用的技術,敢說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或者永遠不使用其他國家的任何技術。這一套腳背踩到人腳底的邏輯,聽起來那麼有道理,是因為這個國家的拳頭確實還很硬。

《反海外腐敗法》制訂直到2014年,,外國公司支付了總款罰額的67%,在26起罰款數額超過1億美元的案件中,21件是針對外國公司的。其中包括德國的西門子,法國的興業銀行,日本的松下等大公司。

原來阿爾斯通從皮耶魯齊被捕的2年之前,就已經被美國司法部盯上。但它的CEO柏珂龍不願意配合美國的調查,敷衍行事,這令美國司法部的人員大為惱火。他們買通了一些阿爾斯通的員工,對它進行竊聽,蒐集“罪證”。然後,又開始了對它高層員工的逮捕。

5。 殺雞儆猴

皮耶魯齊不是唯一被逮捕的人,他的另外兩名同事有著類似的遭遇。

從被捕的一刻時,皮耶魯齊就在籌劃著交錢保釋,然後由阿爾斯通出面去打官司。在他看來,他所有的行為都是在執行公司的規範和命令,印尼的行賄案他只不過是知情而已,並不決策者,個人也沒有從中獲利。他相信阿爾斯通一定會幫他搞定這件事。

令人意外的是,美國法庭一再拒絕了他的保釋請求。即使保釋金從10萬美元,不斷加碼到一百多萬美金,再加上一套美國公民提供的房產,也仍然不可以。

皮耶魯齊必須立即坐牢。必須被用一條大鐵鏈牢牢拴起來,一蹦一跳著走路。必須被送進關押危險犯人的三級監獄,開啟一段危機四伏的監獄人生。必須接受美國司法各種程式的馴服和侮辱。

藉口是什麼並不重要,他只是殺雞儆猴遊戲裡的那隻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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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是阿爾斯坦為皮耶魯齊聘請的律師。見面的第一刻,斯坦就告訴皮耶魯齊:如果你勝訴,阿爾斯通將為你支付律師費用;如果你被認定有罪,就必須自行負擔所有律師費用。

皮耶魯齊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激動地對律師解釋說,印尼這個案子裡,他根本不是主要人員,公司裡有各種各樣的證據可以證明,快讓公司把這些提供出來,幫他打贏官司……

斯坦像看一個傻逼似的沉默地看著他,一直到皮耶魯齊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確實是一個傻逼,不再說蠢話為止。

6。收購

在整個所有辯護過程中,皮耶魯齊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去陳述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件事在法庭上,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他只能夠要麼懺悔認罪,商量刑期,要麼繼續頑抗,面臨漫長的監禁。

美國司法部聲稱透過線人,已蒐集到了1萬多件阿爾斯通腐敗的證據,阿爾斯通並不只是在印尼使用中間人行賄,實際上在其他專案上也有類似的操作,如皮耶魯齊所認為的,行賄是行業的潛規則。

皮耶魯齊要求斯坦去檢查這些證據,幫自己洗清罪名。斯坦又像看一個傻逼似的看著他,跟他說這至少得花好幾年的時間,耗資幾十萬美元。

阿爾斯通切斷了與皮耶魯齊及其家人的聯絡,後來以長期曠工為由,解僱了他。皮耶魯齊認識到沒有人可以幫助他了,最終選擇了與美國司法部妥協,簽署了認罪協議。皮耶魯齊一度很憤怒,對斯坦說,阿爾斯通做得這麼絕,難道不怕我跟美國司法部合作,舉證柏珂龍?

斯坦回答說,他們已經不在乎這個事了。因為,他們很快就要跟美國達成協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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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在三級監獄裡坐了一年多不明不白年的牢之後,皮耶魯齊終於在監獄的新聞上看到了這份“協議”:在柏珂龍的操盤下,阿爾斯通把自己能源部門70%的股份,低價轉讓給美國的通用電氣公司。

在三級監獄裡坐了一年多不明不白年的牢之後,2014年,在柏珂龍的操盤下,阿爾斯通把自己能源部門70%的股份,低價轉讓給美國的通用電氣公司。

見到收購案,皮耶魯齊認為他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通用電氣在能源領域是阿爾斯通的直接競爭對手,他查詢到通用電氣以往的5筆重要收購案,無不是在對方陷入美國司法部的腐敗指控時,趁虛而入。這像是一場狼和禿鷲密切配合,把獵物肢解後蠶食的遊戲。

他認為司法部逮捕他,是為了給珀柯龍下馬威,讓他感受到人身威脅。他覺得珀柯龍和阿爾斯通最終在這種壓力下,選擇了妥協,轉讓公司,同時拋棄幾名被捕的員工。轉讓協議達成之後,珀柯龍不但解除了自身的危險,還獲得了數百萬美元的“獎勵”。

收購案達成後,美國司法部終於批准皮耶魯齊以一百多萬美元,和兩套美國人的房產為條件的保釋申請,暫返法國。

7。微塵

阿爾斯通是一家重量級的法國企業,是法國工業界為數不多的“明珠”。法國政府曾經持有過它30%的股份。阿爾斯通負責法國75%的電力裝置的生產,負責法國58座核反應堆內汽輪發電機的製造和維護……甚至法國的航空母艦,是由阿爾斯通在提供動力方面的技術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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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政府對這宗買走法國心臟的收購案,近乎裝聾作啞,只有少數人站出來反對。直到木已成舟,才進行反思和批評。馬克龍時任經濟部分負責人,未加阻攔,默許了收購案透過。後來一次接受採訪時,含糊地說,美國實在太強大了。

皮耶魯齊結束保釋期後,返回美國受審,被判入獄30個月。扣除掉此前服刑一年多,又坐了幾個月的牢。2018年9月,法國政府出面引渡了他。回到法國後,時隔五年,終於假釋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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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收購案裡,他或許不過是“一粒微塵”。只是對他的個人而言,這段經歷卻是一座難以跨越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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