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途中,遇見過太多
特別的靈魂
,並被他們深深感動。這些故事也不斷影響著我們,讓自己思考,
人生中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麼,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
。
這次的觸動,是來自在
西雙版納
遇見的一位
哈尼族老師
。
李金梅
(哈尼名:亞主)和老公,住在
西雙版納勐海縣
的一座山裡。他們都是哈尼族在本地的支系——
愛伲族人
(也叫阿卡族)。初次聽本地朋友聊到她有間
私人博物館
,收藏著各種哈尼族的文化舊物,我就很興趣,拜託朋友帶我去看看。李老師也為了接待我們,特意推掉了其他安排,留在了家裡。要知道,現在是雲南的採茶季,大家都是忙起來覺都睡不上的!這讓我感到有點歉疚之餘,也更加好奇這位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下午兩點,我們來到一棟傳統吊腳樓。李老師剛從田地裡回來。連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來,就笑著招呼我們去茶桌坐下,同時開始泡起茶。最近農忙,她半開玩笑地抱怨著訂單量大,前一天晚上炒茶到凌晨四點鐘。“沒辦法,茶葉不等人,人必須跟茶的時間走。該到殺青的時間,半夜兩點也得爬起來。”
我們喝著茶,慢慢閒聊了20分鐘左右,我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最關心的問題:“老師,
您是因為什麼樣的契機,決定要開始深度鑽研哈尼族文化,並收集文物,開博物館的呢?”
“這個故事,要從一個
日本女孩
講起……”李老師顯然面對過很多次這樣的詢問,但依然充滿激情的與我們再次分享。
那是2000年的一個國際哈尼族學術研討會閉幕式,所有的相關大小領導都出席了。她作為當時的計生委主任和老公一起參與坐在臺下。在她老公隔壁,坐了一位日本女孩,年紀大概二十六七。令人驚奇的是,她竟然張口用
流利的阿卡語
(他們支系的語言)與他們夫妻倆交談,還開玩笑說李老師這麼美,怎麼會跟這個老公結婚。聊天中才知道,這個女孩的父母都是專門研究哈尼族的日本學者,她從很小就跟著父母在泰國的村寨里長大,能熟練掌握阿卡語也就不奇怪了。
聊了一會後,女孩指著自己身上的挎包說:“你們的包上面的
圖案
太美了,它們有什麼含義嗎?”李老師和老公面面相覷,一時語塞。這些圖案每天被哈尼族穿在身上,縫在包上,大家是如此的習以為常,但從來沒有人想過,這個圖案,有含義嗎?當時李老師不願丟面子,模稜兩可道“這就是為了讓女人穿在身上,非常美。”“不對!”日本女孩反駁“你們愛伲族沒有文字,所以一定要用別的方式記錄文化。
這些圖案,肯定有含義
。”
李老師當場沒再回應,接下來卻一連
失眠了好幾個晚上
。
她覺得自己很丟臉,作為一個
地地道道的愛伲人
,每天張口閉口哈尼族服裝、哈尼族傳統,卻無法為外國人解答這麼簡單的問題,這太可悲了。她拿著一個常見的圖案四處逢人就問,終於在幾天後,從一個
精通刺繡的老鄉
那裡獲得了答案。這個圖案,是曾經哈尼族一位頭目妻子的名字“則參”。她在幾百年前,發明了許多不同的刺繡圖案,這些圖案几乎等同於簡易的
象形文字
,幫助哈尼族記錄重要的歷史事件和神話傳說。
“這是
螃蟹的眼睛
,因為當年螃蟹曾在我們遷徙的時候救過我們的命”“這是南糯山一個寨子的名稱”越調查,她越發現,這一針一線的圖案裡,藏著的是
整個民族的共同記憶與過往
。而如果沒有人去進行系統的整理,這些知識,將隨著老一輩人的記憶,徹底的消失掉。
從那以後,李金梅下定決心,要開始
收集整理關於哈尼族的一切
,並希望未來有一天,再次遇見那個日本女孩的時候,把這些故事一個個講給她聽。
“為了回答她的一個問題,我走到今天,用了整整20年。”
“這些年裡,我哭過,我也笑過。一開始最委屈的事情,是身邊人的不理解。”
當李金梅開始大量收集民族舊物時,遭到的是
村裡人的嘲笑
。堂堂一個國家幹部,竟然天天跑去撿他們眼中的垃圾。不只是撿,甚至還花錢買。最大的壓力,還是來自老公。那時候她的丈夫也不懂,放著好好的生活不過了,要把家裡的錢全部拿來收破爛嗎??孩子也對她說,媽媽你別再收垃圾了,我同學都在笑話你……
那時候她的家庭,幾近
分崩離析
。
但李金梅的堅持,最終還是慢慢得到了丈夫的支援。夫妻兩人花了
15年
,陸續走遍了東南亞和雲南所有哈尼族生活的地區。她很感謝丈夫最終陪她一起抗下了各種困難。夫妻倆用單車、用摩托,騎到最深的寨子裡,睡在大山裡的地上。她自掏腰包給所有願意給她講故事的老人,
一個故事50元
,
2個故事100元
。
只有從5個以上的老人那裡得到了同一個版本的說法,才會被她正式記錄
,當作民族共同記憶可靠的證據。要知道
零幾年
的時候,在這些村子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錢?一次李老師夫婦回到家的時候,口袋裡一共只剩下十二塊了。
從
20年前到現在
,李金梅從沒看過自己的工資本。為了有資金保留收藏舊的文物,以防被村民丟棄,她每年都提前跟銀行貸款,再直接用工資本和各種零碎的收入還帳。還完再貸一筆新的出來,繼續買。工作得來的收入,逐漸都變成了她龐雜的收藏。這些收藏也不至於哈尼族的東西。傣族的、拉祜族的布朗族的,她都買。“
文化是不分你我的,只要是傳統的好的東西,我都要!
”
一直到近幾年,她的不懈努力,終於
漸漸被時代理解
。從省裡到國家,各種傳統匠人和榮譽的頭銜接連給了她。當她站在
人大代表會議的領獎臺下
的時候,全程止不住的痛哭。這麼多年的委屈和辛苦,終於得到了國家的認可。但這些榮譽,並不能直接改善她的生活。當時,夫妻倆把十幾年的研究心血和資料,編成了一本講述愛伲族所有刺繡圖騰含義的書,卻因為沒錢,遲遲無法出版。當最後找到一位出資人時,交換條件是書的署名需要用出資人的。李金梅毅然決定放棄了署自己的名字。“文化傳播出去了,這個結果才是最重要的。”李老師拿出了那本來之不易的
《圖說哈尼/阿卡繡》
,諷刺的是,她自己手裡一共只有一本。她略帶歉意的說,要不你上網搜一下,我實在也是隻剩下這麼一本……
我搜了一下,只有零星幾個二手書店,還有孤本。搜尋引擎上,甚至幾乎沒有關於這本書的資訊。
李金梅曾經跟有關部門申請過一筆經費,用於建一個
哈尼文化博物館
,存放和展示她這麼多年收集到的文物。最終因為種種原因,經費沒有獲批。她咬咬牙,乾脆
賣掉了自己在勐海的房子
,選擇了在自己族人的古代聚居地,修建一座博物館&傳習所。“
這裡,才是我們族的根,在這裡,我要讓文化傳承下去。
”
在這裡,李金梅開班教學,把各種
傳統手工藝
教給學生們,結合現代的用途,讓他們製作小錢包,圍巾等等。然後她再花錢買回來,透過自己的渠道努力售賣。以前的衣飾需要的植物種子在山裡絕跡了,她就自己僱村民重新種,再按照古法一顆顆收集串起……
李金梅的博物館,講實話很難稱得上一座正規的博物館。
各個年代的衣服混著掛著,稍微重要一些的,被釘在牆上,而更大量的東西,被雜亂堆放在一起,沒有任何文字標示、分割槽,或者解說資訊。這裡更像是是一個私人的倉庫。李老師也很無奈,自己畢竟時間精力,再到個人能力都有限。她憑著熱情把文物買回來,也知道這些東西是有價值的,但除了一些官方的民族評比和宣傳片拍攝借去用,這些刺繡與舊物,她也不知道還能如何更好的展示傳播。一卷200餘年的貝葉經書,被隨意和其他東西混放在陽光下的玻璃櫃裡,嚇得我趕緊提醒老師把它轉移到直曬不到的陰涼處。
儘管
前一天還幹活到凌晨四點
,當李老師為我們講解起每一件衣服、每一塊圖案的來歷,卻依然
神采奕奕
。不需要任何提示,幾乎沒有猶豫和思考。“哈尼族的女人一生要有8頂帽子”“平頭支系和尖頭支系的樣式完全不同”“這是哈尼族開天闢地以來,織出的第一種布”我們從看似雷同的衣服堆裡翻出任何一件,她都能
準確的說出其年代、由來
,甚至當年購買的情景。一連說了一個兩個小時後,就連自認為記性不錯的我,看著自己的筆記都有些恍惚。
參觀許久後,我們小心翼翼地提出,能否跟她購買一些她重複的收藏,並提起了我們將來打算在大理開一間博物館的打算。李老師聽後很爽快,甚至很開心。“像你們這個年紀,對
民族文化感興趣
的不多!大理我去過,全世界的遊客,全國人民都會去到那裡。你們在那兒好好把這些東西展示出來!”
挑選的過程中,李老師屢次以幾乎跟當年購入時一樣的價格,把50~100年之久的珍貴收藏惠讓給我們。搞得我們都很不好意思,甚至旁邊她的後輩也悄悄提醒她,認為這樣的價格不妥。李老師總是一再堅持“我說這麼給就這麼給,你們不要多說。”然後轉向我們“我知道做
文化傳承
有多難,我當年是一步步苦過來的。你們現在才剛開始,我要幫助你們學走路。”“民族文化,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只是保管著。我已經老了,需要年輕一代的人,繼續把這些東西傳下去。”“將來你們有好的渠道,好的機會,需要我這兒什麼東西只管跟我說,我一定會支援。”
那個下午,我好幾次眼眶發熱,鼻子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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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小聽到大,甚至有時嫌它俗套。但就是這麼一個消瘦又精神矍鑠的長輩,穿著舊舊的衣服,激情洋溢地對你述說著這些刺繡的美妙,純粹到,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這樣一個理想,那種撲面而來的力量,是很難不叫人動容的。
在一切以價格衡量的商業社會,這種不計代價的執著,真的太稀有了
。
那天我們其實本來只打算去坐個一個來小時就撤,結果卻一直聊到了太陽落山。連說好等我們一小時的司機師傅,也跟著等到了傍晚。臨走前,老師為Sue戴上一頂
自己做的哈尼族帽子
,對Sue笑著說“這是送你的,戴上這頂帽子的含義是,他可以追求你了!”
我們分別擁抱李老師,說好會常回來看望她,並約定
大理的博物館開業
的那天,一定要把老師再請過去。讓她知道
哈尼族的衣服
,有被我們好好展示起來,並介紹給更多外面的人。計程車緩緩駕離那棟木樓,隔著窗,我看見李老師重新穿上那個破舊的圍裙,準備繼續幹活到深夜。這筆炒茶的收入,應該可以再從寨子裡,買回幾件遺忘在箱底的外套了。
本期編輯 | Roy和Sue的奇妙旅行
本期攝影 | Roy和S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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