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文 | 全勇先

我知道很多詩人都是短命。

我們不見得是詩人,也不見得不短命。

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死亡的陰影就開始籠罩我們。

我知道人活著就得經歷生老病死。

這是一種過程。

因為我們得死,我們遲早得分離,所以世上才有愛。

超脫也好,入俗也好。有人活得很累,有人活得很輕鬆。

有人會說服自己,有人不會。

僅此而已。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全勇先

我從懂事開始,就開始胡思亂想。一想就是一天,甚至把自己置身於某種想象的角色之中,並經常為自己蹩腳的扮演感動得痛哭流涕。

十八歲我畢業了,我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學,就在社會上混,接觸了各種不同的人。在別人上學工作的時候我四處遊逛。我第一次離家南下,去黃河,去山東。在鐵路上長途押運油田專用的活動房。那一年,中原的大地上驕陽似火。

我第二次離家,整整兩年。去深圳,去神農架,去找野人和神農白熊。在鄂西房縣,我看到一家人睡在木板上,家裡只有一口鍋。

1987年我回到家,看到母親的牙掉了一顆,我很揪心,我想今後不打算再走了,就在北大荒文工團找了個混飯吃的工作。整天遊遊逛逛,無所事事。動不動通宵和朋友們喝酒,每天只有早飯在家吃。

後來我發現母親的牙掉得更快了,我想我可能還得出去。

第三次我又去了深圳和海口,去南海漂泊。我從黑龍江一路向南,把風雪服、棉皮鞋、皮手套從火車視窗丟出去,一路高歌。

我的父母都出生在韓國,他們跟隨爺爺奶奶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來到天寒地凍的北中國,一過就是一生。

我這樣一次次出走什麼都不因為,我就是想走,這就是理由。有了理由我就幹下去。這是我從小慣出來的毛病,不一定能改掉。

我出生於1966年1月11日,出生地是小興安嶺腳下的伊春市。據說那是個最冷的冬天。

我感謝眾多的朋友們,讓我在外遊逛的時候不至於沒有飯吃,沒地方睡覺。

我感謝我的兩個姐姐,在我生病的時候寄來了錢和藥。

我感謝父母和奶奶,他們給了我一條命,又為了這條命奔波一生,我永遠對不起他們。

我感謝我自己,在我灰暗絕望的時候,還讓我死乞白賴地活下去。

我感謝太陽一年四季照著我

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1990年春天

上面這篇文字是很久以前寫的,因為和這本小詩集一體,故保留於此。這些詩是年輕時寫的,有些模仿的痕跡和造作的地方想遮掩也遮掩不住,想修改也無濟於事。有些句子現在讀起來自己都有些汗顏。可這些年輕的詩句和孩子的畫一樣,雖然稚嫩,卻是成年人回過頭來再也無法模仿的。索性就這樣吧。帶著青春期的粗重呼吸和手足無措的尷尬,才是當年最真實的樣子。這本小詩集幾經周折,終於要付梓了,這裡要特別感謝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王曉,還有詩人、編輯馬合省,沒有他們的堅持和努力,這本三十年前的小詩集不會面世。

2020年夏天

——本文為詩集《流浪的月亮》後記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全勇先的詩

我發現自己是隻口袋

二十年來

我越長越醜

所以我要離家萬里

我要去

沒人認識我的地方

我縫了件衣服

一個口袋都沒有

我說過我不用口袋

因為我自己就是口袋

我要裝些東西回來

大海椰林是帶不回來的

水鳥更是

沙灘上的小小草棚

也帶不回來

說不定在哪個下午

我關上所有的門

把自己悄悄開啟

倒在桌上

一片片風乾的龜骨

裂滿了別人看不懂的紋

我用手輕撫它們

聽呵,這些小小骨片的顫抖

多像我當年流浪的腳步聲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椰林和月

我是會用龜骨占卜的

吉普賽人

我預知我將在

一月死去

(因為我在一月出生)

我在成群的椰子樹下死去

迷迷濛濛的月亮

遊蕩不已的異鄉鬼

我一路吹著口哨

我要引你們回家

我的柺杖是用我的腿骨做成

我的腿很長

我可以日行千里

習習的海風吹來

我站在遠處的土崗上

看見我的頭髮飄散

我的影子在金黃的月亮底下

細長憂鬱

像五指山的夜色中

有人吹出的第一聲老笛

——我的靈魂久久不散

我斷定我今晚走不出這片椰林和月色

因為我的柺杖插在土裡

很深很深

我無法將它拔起來

我把啟程的日子

改在明天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大 地

大地沒有樹木

大地沒有河流

大地沒有生機

我愛誰 我為什麼而愛

在這沒有愛情的大地上

為什麼讓我想起愛情

我這樣一個昏濁而又清醒的巨人

在這空虛而又遠遠的時空裡,

找不到任何與我相似的東西

我只有終生飄蕩

遊吟天下 帶著琴和草帽

在陽光裡 露出曬黑的雙腳

和所有生靈一起

邊走邊唱

那閃爍的星空呵

在你永恆的燦爛裡

能為我留一束光芒嗎?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天河水聲

夜裡無人

草房前的田埂上

我傾聽天河的水聲

這是天堂的少女

梳洗的聲音

我聽到河水汩汩地從她們

身體間流過

天河的水聲實在是動人

也許我從前也是棵天堂裡的花朵

後來墜落下來

如忍不住的流星

汗水一樣滑脫

(我只有在塵世間

在夜裡傾聽)

龍王廟裡日日祈禱

香火旺盛不斷

這瘦瘦的黃土地上

到處迴盪著壓斷脊樑的聲音

白天 我在太陽底下流盡了汗水

夜裡安靜的時候

我就蹲在田邊

裸著胳膊

回想自己在天堂的日子

傾聽天河少女梳洗的聲音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睡去

在草原上睡去

在穀場上的麥垛之中睡去

在沒有棚頂的牛欄裡面睡去

沉重的睡眠 像岩石中間

藏了一萬年的種子

不能迴歸塵世

卻仍是一顆種子

這是人間的怪胎

老天爺的棄兒

執意飄蕩 不肯回鄉

在太陽和大地 遠山和黑夜之間

永遠地遊逛

在草原上睡去

在穀場和麥垛

在擁擠的牲口中間

在今天和明天的欄杆裡面睡去

這時正是黑沉沉的白夜

這時也只有睡去

才有生還的希望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牛群

一些大大小小的黃牛 站在水田裡

春天的雨水墜滿牛角

一滴滴緩緩落下

細雨中 牛群無聲

這些就是讓我注視的牛群

這些就是出生後

就和我站在一起的牛群

雨水中它們慢慢流動

多麼沉重

我們一同在這樣的土地上

辛苦地勞動 成為朋友

也成為敵人

這些讓人辛酸的夥伴呀

自從人們舉起皮鞭

這裡就再也沒有傳出過快樂的聲音

木頭輪子 在泥漿中

生硬地滾動

笨拙而生動的牛群

裸露在雨中 天空陰暗

一群人被天空驅趕

一群牛被人群驅趕

在灰暗的雨季

人們吹起憂傷的牛角

沉悶的聲音 壓住了呼吸

傳到了耳朵聽不到的地方

沉沉的稻子低下頭去

牛群低下頭去

我低下頭去

在這無窮無盡的雨季 這些情景

使我們像那些在秋天的野地裡

等待處決的囚犯

沉重的頭顱

深情地垂向地面

牛角 草垛和墳墓

人們最後歸去的地方

像是關於命運的預言和徵兆

如今牛群領著人們

走向這些

並在這樣一個潮溼的天氣裡

在一望無際的雨水之中

緩緩熄滅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這是把你坐過的椅子

空空的房間裡

只剩下一把木頭椅子

你不坐這把椅子

已經一個夏天了

這段時間裡除了我

從沒有人再坐過它

我有時就坐在上面

把窗子關閉

一切聲音都離我遠去

我只看到

街上螞蟻般行走的人群

無聲地流動

這是個有這麼多人的世界

因此我們兩個人的悲歡離合

並不重要

我就這樣坐著

感受你身體的空間

與我重合在一起

我清楚地聽到你的血液

在我身體裡流動的聲音

我的心跳

停止了一般

新書·《流浪的月亮》 |全勇先:我想,我還是熱愛生活。

雨天,我見到一些死去的人

這樣單調陰暗的雨天

一些人離去之後

還有一個人坐在雨中

呵,從前消逝的另外一些人

在這樣的天氣

他們披著稻草人的外衣 重新出現

我看得出 死去多年的親人

依然過著潦倒的日子

無錢買米 無菜下酒

當年死去的時候

他們就這麼憂鬱 如今見到親人

也是無話可說

在這些站立的 或遠或近的人中

我認出了那年死去的情人

她已不如從前那麼美麗

我感到了她死後的孤單

雨天,我還是一個人

坐在雨中

聽見沙沙的落葉

從樹上飄落到地上

從塵世回到陰間

雨天呵,生與死渾然一體

陰間和陽間

沒有界限

- end -

編輯丨徐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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