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飄聊《第十一回》。
誇金財玲是周迅最具突破的角色。
其實,這個突破,說的不光是表演,也在於角色塑造。
我們多久沒在熒幕上,看過一個如此鮮活、動人的中年婦女形象了。
無獨有偶。
最近令人印象深刻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個安蓉蓉,《我的姐姐》裡的姑媽。
這一類生活氣、市井氣濃厚的家庭婦女,粵語稱作“師奶”。
這一標籤,在大眾刻板印象中,算不上多正面。
因此,也有不少網友替周迅遺憾,認為她從“少女”變成一市井潑婦,是倒退。
可飄卻覺得,金財鈴、安蓉蓉這樣的師奶角色,恰好是影視劇對中年女性刻板印象的一次反擊。
它其實已經在國產影視裡消失很久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飄也有些疑惑——
我們國產劇的“師奶”們,是怎麼被驅逐的?
金財鈴和安蓉蓉這兩個人物最讓飄欣慰的地方,是“有人性”。
這話聽著有多荒唐,就說明影視作品對師奶們有多不友好——
“人性”作為一個角色成立的最基本條件,對於國產師奶而言,卻是如此稀缺的品質。
拿金財鈴來說,她人性上的根本魅力是不單薄。
設定上,金財鈴是一個所謂的“悍婦”。
對內,獨掌持家大權,信仰“棍棒底下出孝夫”。
對外,粗鄙兇悍,人若犯她,她必犯人全家。
這一霸道師奶形象,全方位吸收了市井和民間的生活氣息。
在泥潭裡摸爬滾打的人,怎能不帶些粗野的土腥味?
筷子掉地上,她撿起來,用手捋了捋接著扒飯。
為逼女兒打掉渣男的孩子,直接把她捆去黑診所。
老公四處求人沒辦成的事兒,被她用樸素的“民間智慧”:碰瓷,輕鬆地搞定了。
難得的是,《第十一回》不僅著眼於金財鈴的“土腥”。
更經由這份腥氣,映照了她所處的泥潭。
金財鈴做的是賣早餐的小本生意,生活談不上富足。
偏生丈夫愚鈍懦弱,而女兒叛逆張揚。
身邊生活著的,都是和她一樣的社會底層群眾,與此同時,又必須撐得起家、管得住孩子。
這份潑辣,便是被生活,生生磨出來的。
這也是金財鈴這個悍婦,讓飄不自覺感到心疼的點——
看得見她表面的性情,也品得到她內裡的無奈。
拍一個女性,只要做到這一點,她便不再是一個雞肋式的配角,而是可以共情的活人。
安蓉蓉也類似。
安蓉蓉的戲劇感沒那麼強,她更接近我們身邊90%的師奶。
一個更傳統、世俗的女性形象。
她的出彩之處,是在人物足夠生活化的同時,做到了不刻板。
外表看,安蓉蓉生活味濃——
一頭散亂乾枯的捲髮,總是隨意挽在腦後,忙碌又利落。
穿著絲毫不講究,冰絲花短袖、七分褲、涼鞋。
更重要的,一雙眼睛,蓄滿了疲憊和倦意。
彷彿在下個街角,你就會看見她提著菜籃在和小販講價。
言行上,更與影視劇裡那類,愛搞親情綁架的婦女如出一轍。
“長姐如母”四個字,貫穿了她的一生。
也是她用來說服侄女
撫養
弟弟的人生箴言。
而這個角色的巧妙之處,恰恰在這裡——
她把“親情綁架”說得那麼義正言辭。
但她自己恰好也是被“姐姐”二字囚禁了一生的可憐人。
十八歲,考上名牌大學俄語系的她,不得不把唸書的機會讓給考上中專的弟弟;
去到俄羅斯準備做生意,因為弟弟生下女兒,被一通電話叫回來帶孩子;
弟弟去世後,還要為侄子侄女耗盡心力。
《我的姐姐》有兩處鏡頭讓飄印象深刻。
一處,是姑媽撫摸著俄羅斯套娃,唸叨著忘不掉的俄語。
另一處,則是她帶著苦笑的自白——
我是姐姐
從生下來那天就是
一直都是
如此悲涼,幾乎有些宿命論的味道。
但,這樣一個渾身缺點的中年婦女,電影裡並沒有用泥古守舊、封建落後,甚至於“不女權”等刻板標籤,將她一棒子打死。
相反,它展現了一個在傳統觀念和女性規訓的深沼裡成長的女性。
那份無力和不得以。
細究起來,要把女性角色拍得立體,並沒有那麼難。
只要肯在固化印象上花點心思和時間,瞭解、補全了一個角色的經歷和心路歷程,便有了讓人能夠感同身受的人味。
對比慘烈的是,這種不單薄、不刻板,富有人性美的師奶形象,在如今的國產劇裡,已是鳳毛麟角。
更諷刺的,“刻板”反而成了多數國產師奶最大的賣點。
要麼吝嗇、粗俗、小家子氣;
要麼陰毒、刻薄、吃人不吐骨頭。
鄉下的母親進城,必定要在廚房灑一地雞毛,到處扔瓜果皮。
家境普通的,又一定是見錢眼開的勢利眼。
還有一大批,量化生產的吸血鬼惡母。
這類角色,她們的存在往往只有兩個作用。
要麼,是作為本劇的耳光擔當
(瘋起來連自己都打)
——
要麼,是作為純粹的被鄙夷物件,來陪襯大女主的成長。
缺乏人性,是因為這類角色從來都沒有被當成“人”來寫。
她們只是主角的墊腳石。
但恕飄直言,如果一部女性劇一定要借貶低師奶們,來襯托主角。
這非但不是什麼大女主成長史詩,反倒會淪為另一種形式的疼痛文學——
設定一個壞到全無人性的女性家長,烘托女主的悽慘。
再讓女主即便揹負沉重身世,也努力完成從“塵土裡開出花”的絕美逆襲。
最後,還要和惡母和解、和自己和解、和全世界和解。
純粹是,無病也要製造呻吟罷了。
金財鈴與安蓉蓉這兩個生動的角色,表明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好的師奶角色和其他任何角色一樣,都應是複雜、立體、有層次的。
先前不少中年女演員抱怨,到了30+就不得不演媽媽桑。
真不一定是看不起這類人物。
反倒是因為,國產劇中真實、豐滿的師奶角色太過稀缺,導致她們沒有發揮的餘地。
陳沖也表達過,自己到了中年後,已經很難遇到有挑戰性的角色。
而,一個失真淺薄的人形立牌式角色,尚無法讓演員相信、共情。
想要反映社會現實,引起更廣泛的共鳴,更是無稽之談。
其實,一個好角色。
哪怕她並非第一主角,哪怕她是一個渾身缺點的中年婦女。
只要呈現出了相應群體的處境、心態,且具有豐沛的生命力,同樣能贏得觀眾的慷慨讚譽。
最好的例子,可以去對師奶角色的描繪最有經驗的TVB劇裡找。
比如,《溏心風暴之家好月圓》中塑造的荷媽一角(李司棋 飾)。
荷媽是一個極典型的港式師奶形象,操持老字號餅店,作為單親媽媽獨自撐起一個家。
在底層摸爬滾打過的她,永遠勤勉、幹練、精力充沛。
另一方面,性格溫軟,沒什麼大志向大追求。
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子女。
這個人物不帶什麼爽感,沒有另一個角色紅姨撕遍全天下的酣暢。
還時常被吐槽善良、正義到有些白蓮花。
但即便這樣,她卻因為一點而始終動人:
母性。
母性於她,既塑造了她善美的性情品格,讓她多少有點感性怯懦。
又給了她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師奶匹馬一麾的勇氣。
比如,劇中的反派紅姨為了離間荷媽的一幫子女,假意開出優厚的條件,邀請他們回到家好月圓餅家。
荷媽深知此事的兇險,卻不願意用母親的權威去脅迫孩子,只是表達了不贊成。
但只要牽涉到了孩子,她又能硬氣起來。
獨自跑去公司把紅姨懟得啞口無言,絕不會退讓一步。
真逼急了,更會露出兇狠的爪牙。
頗具獻身精神的慈母心,是荷媽沒活成大女主的軟肋。
卻也是她最核心的人格魅力。
沒錯,她確實活得不精彩、不霸氣,也不“獨立”。
但卻把一個典型中年婦女,內心所蘊含的巨大力量,表現得淋漓盡致。
除了荷媽這樣典型的師奶。
另一個不那麼典型的“師奶”,也很出彩——
前陣兒在飄的評論區高位出道的,《武林外傳》中的佟湘玉
(閆妮 飾)
。
佟掌櫃的身上,其實存在諸多的矛盾點——
身為富家千金,卻摳摳搜搜,愛財如命。
出身武林名門,又唯唯諾諾,貪生怕死。
吝嗇、膽小、孱弱、世俗。
年紀還不大,卻囊括了國產劇“師奶”的所有特點。
最“傳統”的還有,無縫接盤了成為孤兒的小姑子。
沒當過一天新娘,就活成了半個媽。
但,在她的矛盾背後,也有一條豐滿的成長線作為支撐。
在這間看似平平無奇的小客棧,恩怨情仇永遠比生意多。
她少年離家,獨自面對的一灘爛買賣,一個年幼的小姑子,還有一群等著養活的員工。
生活煙熏火燎,她便不得不變得煙火氣。
而另一面,佟掌櫃早早地步入柴米油鹽、持家養娃的生活。
有她的不得已,更有一份倔強。
不願回家,本就是對自由的固執追求。
在她看來,這樣的選擇算不上是“束縛”。
她始終在並不鮮亮的生活裡,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前進。
無奈並堅持,才是一個小人物最動人的底色。
如今的影視圈缺乏這樣優秀的師奶角色,根本原因在於一套實用邏輯:
影視劇要有熱度、討論度,最重要的就是挑起話題、激化矛盾。
而一個惡毒的中年婦女,往往一人便能完成這兩項“任務”。
何樂而不為呢?
國產劇對師奶形象的汙名化描繪,隱含著一條讓人匪夷所思的邏輯:
彷彿女性最大的敵人還是女性。
這絕非合理的結論。
而,中年婦女形象在影視圈的處境,還暗含著更深層的問題。
國產劇裡的中年婦女形象,其實一直遊走在兩個極端。
要麼,是仁慈寬厚到底,不帶一點灰度。
她們善良、勤勞、收婦道,真善美到失真。
要麼,則和飄在前文羅列的那些耳光專業戶一樣,刻薄、自私、神經兮兮。
可謂又蠢又壞到極點。
而這兩種人設之間,卻很少留有餘地。
大多數影視作品,一方面塑造各種浮誇偽善的活菩薩,不斷督促女性去完成各種義務、固化她們的道德責任。
另一方面,樹立反例來鄙視、批鬥。
這種對師奶群體的標籤化、平面化。
說小了,是無視她們的生命厚度,蔑視她們存在的價值,讓這群人淪為宴席上並不爽口的配菜。
說大了,是對女性更深入骨髓的偏見。
即便是在女性議題爆發的近幾年,這種思維也沒有多大改善。
去年的熱劇《以家人之名》,講述了兩個爸爸與三個孩子間的親情故事。
但爸爸們對家庭的迴歸,卻要以塑造數位拋下孩子跑路的惡母為前提。
今年好不容易出一部口碑尚佳的《你是我的城池營壘》。
其中男二的媽媽,卻在現代開明母親和道德綁架大師間反覆橫跳。
這些角色,暗暗引導著大眾批判“師奶”。
卻完全沒有充足的篇幅去描述,她們背後更可鄙的生存環境、社會結構。
當然,隨著意識的進步。
近年國產影視作品已經相繼湧現過幾個立體的師奶角色——
《隱秘的角落》中,偏執又脆弱的單親媽媽周春紅
(劉琳 飾)
。
《誤殺》中,看似怯懦優柔,實則強韌到極點的阿玉
(譚卓飾)
。
還有近期熱播的《理智派生活》中,在強勢、古板的表面下滿懷溫柔的沈母
(潘虹 飾)
。
這些人物,姿態不夠高雅、人設不夠漂亮,卻紮紮實實展現了中年女性的百樣面貌。
當然,這還遠遠不夠。
如今影視劇消費女性題材、吃性別紅利的姿態已經越來越難看。
之前,飄吐槽過的《聽姐說》,把“脫口秀”“30+姐姐”“女性話語權”幾個熱詞一打包,就打算來賺一波流量。
如今,又有謎之綜藝《我是女演員》掛羊頭賣狗肉。
找了一群男導師來教選手怎麼成為優秀的女演員。
另外,錄製現場門票也只送男生哦。
其實,在女性題材如此匱乏的當下,得到觀眾的掌聲,實在沒什麼門檻——
只要做到一點“尊重”,就已經很可貴了。
更具體點,老老實實地反映一個個生動的女性形象,總不難吧。
但急著吃紅利的影視劇,又怎麼顧得上這些?
開聖光的大女主、虛浮的獨立女性,以及今天談到的,刻板的師奶角色。
這些失敗的角色,無一不是缺乏對女性更深刻的共情、尊重。
說白了,作品中哪怕塞再多女演員,只要還在固化、平面化女性的形象。
那就不是在豐富題材,而是在驅逐本該多樣的藝術人格。
在如今的影視劇裡,中年女性都在被迫演著大差不差的人物。
有人味的國產師奶被趕出畫框這麼多年了。
什麼時候讓她們回來?
吃女性紅利的姿態請好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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