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的路(11)水清一家

唐嶺崗四周最近的村子,是崗北邊的碾盤灣,在灣裡中間一塊空地上,有一個蠻大的黑青石頭碾子,這是過去碾米用地,石磙已從碾盤上掉在地上。這個碾盤的歷史,怕有百年吧,灣裡最大年紀的老人,沒聽上代人說起是幾時置辦地。更不知是哪年哪代人起,這個碾盤成了灣名。

初到唐嶺崗時,我一個人晚飯後並不走遠,只是拿本《長江文藝》走到崗頂上,坐在夕陽的餘輝下靜靜的看小說。這天傍晚,我走到崗頂,瞧到我平時坐的塊石頭上,坐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我問他:“太陽快落土了,人家都回去了,你怎麼還不牽牛回去?”“上午用牛犁地,牛半天麼放草,這時晚點回去,多放會。”“你是哪個灣的?”“碾盤灣的。”“你叫麼名字?”“我姓季,叫季水清。”就這樣,我認識了這個少年季水清

一天下班時,望到碾盤灣後面的稻場上,扯上了方塊白布,要放電影了,吃了晚飯,我和林南橋就先在頭裡走了,時間還早,灣裡飯很晚,我就和林南橋到灣後頭轉轉。從灣最後一排屋的北頭,我倆拐向灣裡走去,剛要走過第一家屋前大門口,水清端著碗飯正走出來,瞧到我,笑道:“來的好早,進來進來,在屋裡坐下,等會拿櫈子去看電影。”“這是你的屋?”我問。“是的呀。”可我不認識他的老人,覺得進去有點不好,正猶豫間,他媽媽也端碗飯出來了,看到我倆,滿臉笑容的說:“進來坐,進來坐,放電影還得會。”盛情難卻,我倆只好走進去。

堂屋裡,水清父親和三個孩子坐在飯桌邊吃飯,見有生人進來,忙站起來,“喲,來了客,吃了飯的麼?”我道:“你老吃飯,吵鬧吵鬧。”水清這才上前,“這是道班修路的,”指著我:“他姓徐,我在崗上放牛認得的。”我笑著點頭,望著林南橋道:“我的同事,屋隔這裡不遠。”水清接著說:“曉得曉得,他是林家大灣的。”兩老很和氣,他媽放下碗,給我倆倒了茶,等他一家吃完飯,水清扛上條板櫈,夠三人坐,去了放電影的稻場,這時遠處近處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在離電影機不遠處坐了下來,頭場放的是《永不消失的電波》第二場是《英雄兒女》。

就這樣,我和這一家人熟悉了,他屋後頭是條大路,有時我們散步去橋店供銷社買東西時,會順路到水清屋裡坐一會,在下雨天不上班時,水清把牛牽到崗上一系,到房裡喊我去他屋裡玩。水清父母四十多歲,四個孩子,水清老大,老二是個妹妹,三四是兩個弟弟。

認識水清兩年後的一天,我一個人去水清家裡玩,進屋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孔,不是這灣的人,這灣裡人我幾乎面熟。水清媽見我來了,忙拿椅子讓我坐,看到我探詢的眼光,水清媽遞茶我時道:“這是我一個親戚的姑娘,來玩地。”那姑娘起身拉著水清妹妹的手:“走,我倆去外頭轉轉。”聽聲音,外地人。

姑娘剛走出大門,水清媽這才說實話:“小徐,有個事講的你聽下,”我點頭,“你也看到了,我屋就這三間土磚房,三個兒伢,日後做屋接媳婦,得多為難啊!”我寬慰她:“莫急,慢慢的來,長大了後,肯定有辦法。”“所以我想先讓水清把婚接了它,愁一個是一個,就是那個女伢。”“成親?”我覺得水清太小了,“可水清才多大年紀,還是個伢。”“他有十七歲了,個子比你一般高了。”是的,水清接他父親的代,身個長,可就是個骨架子,身上麼得肉,就像棵泡桐樹嫩苗子,過早的接婚,恐怕會傷身體。我說出這個意思,他媽不以為意:“麼得事,我成親時,也是十六七歲。”人都弄到屋裡來了,肯定是決定了,“那女的有二十歲外吧?”我問道:“他自己說二十歲,大幾歲就大幾歲,屋裡還多個做事的勞力。”

水清就這樣成了親,女的做事是把好手,手大腳大,瞧她身材,行事言語舉止,我猜她起碼有二十一二歲,之前接過婚,可從頭年秋天成親,到第二年秋天,沒有懷上孩子不說。水清病倒了。弄到醫院去看,也麼查出什麼病,人瘦弱不堪,一陣風來,人就腳打飄。自從病了後,對女人厭惡之極,那女人一在他面前,他就說:“給老子滾遠些,滾遠些。”這一病,就到了年底,吃這藥哪藥,病沒回頭的樣子,過了年,那女的看到情況不好,瞅到屋裡無人時,清了幾件衣物,離開了灣子,從此不知去向。

到了二月裡,灣裡人都勸借幾個錢,把水清弄到漢口大醫院去看下,不要拖出大病來。東湊西借了點錢,去了漢口,當天晚上我去他家,說人沒回。

第二天晚上,我再去他家,回來了,“查出來了麼?是什麼病,”我問。一家人愁眉苦臉,水清父親從桌上包裡拿出珍斷結果給我看,瞧到這幾個字,“乙性肝炎。”“哦,慢性病,拿了藥的麼。”“錢不多,先買了些藥帶回來了。”“好好休息,屋裡有雞蛋,不要再賣了,多吃點,增加營養,按時吃藥,過些時就好了的。”我安慰道。

到了下半年,水清臉上漸現紅潤,身上也開始長肉,人的個子略顯壯實,病已控制住了,身體漸漸地在恢復。

水清病情好轉,對病情惡化恐懼消失後,人的慾望開始迴歸,屋裡要他養病,不要他做事,他反而覺得無聊,就時不時在灣裡和人抺個小牌,開始兩老不管,後來就整夜不歸,我勸他:“你的病還沒完全好,吃藥要錢,長期熬夜抺牌,要是病復發了,後悔就晚了。”他笑笑道:“麼得事,你說地是好話,我曉得,再不晚上打牌了。”

第二年春節後,我調離了唐嶺崗道班,走時頭天晚上,我去了水清家,我聽人講過,乙肝蠻難治,不易斷根。就語氣很重的說:“你這個病,眼看就快好了,千萬要注意休息治療,吃藥要錢,不能再抺牌,病好了,能出去賺錢,還怕日後麼得時間玩。”

年底,我有事路過唐嶺崗,就拐進班裡看一下,還沒下班,炊事員老和倒杯茶給我後說:“你是去碾盤灣水清家看了地?”

“沒有,我還有事,是打算去瞧一下,時間來不及,下回再去。”“你曉得他屋裡出了事?”

“出了事?出了麼事?我一直沒來,沒聽說。”“水清死了,你不曉得?”我驚得站了起來,手裡茶杯險些掉在地上,

“莫瞎說。”“這種話,我能瞎說,真的。”

“他的病不是治好了嗎。”“是快好了。可他日夜五更的在外頭抺牌,就是好人,也扛不住,何況是個病人,後來弄得連吃藥的錢都拿去輸了,一停藥加熬夜,拖成了肝癌。”

“唉!人要是自己往死路上走,天也幫不了他啊!”“可天也不公平,他家這一年是禍不單行。”“老和,你這話的意思?”“看來你是真不曉得他屋的事,水清妹妹也死了。”

“啊!”“他妹妹是心臟病死的,幾秀氣能幹的個女伢啊!說死了就死了,你沒看到水清父母,頭髮全白,人一下老了許多。”聽到此,一陣傷感從心底湧起,人世間,上天對人的命運安排,誰個能料,可水清是能活下來的,他卻自己放棄了。真是讓人心痛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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