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出身豪門的落寞

柳永,出身豪門的落寞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鶴沖天·黃金榜上》

01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寫這首詞時,柳永應該是一腔憤懣與無奈。

人生是一個極有趣的過程,往往躊躇滿志之時,一盆涼水傾頭澆下來,從上到下來個冰冰涼透心爽。

柳永是個福建人,出身官宦世家,真正的豪門。且又不是紈絝子弟,自小讀書就很用功,因為他的夢想是當官。

19歲時,柳永離家上進趕考。年輕人,自負才學,頗為意氣奮發。錢塘江浩浩湯湯,柳永站在船頭,放眼望去,兩岸迂闊,吳天雲遠,浪近處隱隱家戶參差。陣陣荷香入鼻,沁得人心都醉了。

當天,他便不再走了,跨駿馬,入西湖,煙柳畫橋一時迷眼,釣叟蓮娃輕歌閒逸。

柳永沉醉不已!

大醉高歌,細聽簫鼓,吟賞煙霞。

他心中想: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柳永是個浪漫的人,愛美愛得細膩。而錢塘自古美得細膩。

於是柳永吟歌買笑,在這裡待著不走了。

這期間,陪著柳永的,多數是姑娘 。柳永才氣足夠,到處做詞。

幾年後,柳永才想起還得考試,知道自己磨蹭,於是提前幾年登舟入汴河,到蘇州,下揚州,放浪了好幾年,26 歲時才到了京師開封。

這又浪了一年。簡直名滿帝都。

第二年歲時開始,胸有成竹,按他的話說是“定然魁甲登高第”。

結果,真宗皇帝把試卷一扔,說——

這寫的什麼玩意兒?!浮誇低俗,還色情。(屬辭浮糜)

一棍子把柳永打懵了。

但他在皇帝陛下面前算個啥,連個二流子都算不上。

柳永是個敏感脆弱的人,乾脆自暴自棄——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自己給自己封官叫白衣卿相。要喝酒做詞。

但皇帝一錘定音。十五年之間,柳永考了三次,三次落榜 。連寫詞發洩的心思都沒有了。

乾脆賭神漂泊。

京城是不能相待了。姑娘也不要了。雖然,她捨不得那個叫蟲孃的姑娘。

帶又帶不走,留下又非心所甘願。

都門外,汴河邊,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他揮一揮衣袖,轉身而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只在舟上輕輕吟唱著——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出身豪門的落寞

02

今宵酒醒何處?

再回京師時,柳永已 45 歲。回來,是因為累,是因為芳年壯歲,離多歡少;要的是“重買千金笑”。

但世事變幻,時光不再,故交零落,物是人非,觸目傷懷。

那就在離開。

等到剋星宋真宗去世,柳永才返回京師,在仁宗皇帝的“仁”之下,柳永終於中了進士。

那時柳永已經 51 歲。

但當大官的夢是難以實現了,也就輾轉於噹噹縣官之類。

反正他是個喜愛漂泊的人,所以當官也放得遠。

折騰了六七年。大概是他累壞了,與世長辭。

他喝了一輩子酒,從沒搞清楚自己今宵酒醒何處?

也許他是醉在哪裡就倒在哪裡,根本不想醒來。

但他明明想醒來的,他多次上摺子給皇帝,要求回京,理由無非是“久困選調”,遂有“遊宦成羈旅”之嘆等等,但皇帝不滿意他的文字。不理!

他也就半醉半醒地混著。

柳永,出身豪門的落寞

03

難買千金笑

實際上,柳永的詞,並不“浮糜”。反倒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做揮綽之聲。即便是他與蟲娘 分別的那首情詞,也頗為感人的,並無猥褻浮糜之詞。大概是他常常混跡青樓脂粉堆裡,名聲因此壞了吧。

再說,這些地方,又是 K 歌又是喝酒的,興奮起來,跟姑娘們寫一些猥褻浮糜的詞,也是可能得。

但他大部分詞,實際上都是悲傷的基調。要麼望極春愁,草色煙光殘照裡孤獨無言。要麼好夢狂隨飛絮,閒愁濃醪。要麼已恨歸期晚,要麼特地柔腸欲斷。

在他的人生裡,從來都是極目蕭疏;在他的眼裡,從來都是人人奔名競利。

可他自身從來都是,蕩子終日驅驅,覺鄉關轉迢遞。路隨芳草遠,恨無窮。

這思想品德,是過不了皇帝的關的。

據說仁宗皇帝對他也是很不滿意的,進士放榜時,仁宗說:“這人啊既然想要’淺斟低唱’,何必在意虛名!”大筆一揮,就把柳永 從重要的位置劃去。有人向仁宗皇帝推薦柳永,仁宗說:“讓他且去填詞”。所以,柳永自號“奉聖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本來身出官宦世家的,所受教育,絕對是儒家那一套的。

但這個人骨子裡敏感而浪漫,一旦到了那秦樓楚館,根本管不住自己的。一受挫折,便又沉溺煙花巷陌,來個自由!

所以,他的詞名並比不上其他此人。實則,凡宋之詞人,無不 受惠於柳永。蘇東坡也不例外。他的《樂章集》,人評有杜工部之雅之正。連李清照都說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蘇軾更是稱讚不已,他覺得別人說柳永俗,那是沒見識,如“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唐人高處,不過如此。

詞曲這東西,古樂府都沒造出來,唐五代以來,多是小令。自周美成、柳耆卿輩出,自制樂章。扣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

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詞中有此感覺的,唯有柳永,歌柳詞,聞其聲,聽其詞,使人慨然有感。

杜甫是末世能如此,柳永卻在太平氣象中做到杜甫地步。淺近卑俗,自成一體,這可不是隨意吹牛的。

實際上,柳永是宋詞的鼻祖式人物,他對宋詞做了全面革新,後來的蘇黃秦周,都受惠於柳永。宋初,慢詞並無聲色,柳永卻是個浪漫的人,愛慢詞,他一個人創作了慢詞87首、調125首。徹底改變格局。就像杜甫改變唐詩格局一樣。晏殊和歐陽修,合起來也才做了 33 首。在宋詞880多個詞調中 ,屬於柳永首創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個。

詞至柳永,完矣備矣。

非天才而不能超。

天才蘇東坡就是努力掙脫這影響而成為天才的。

據說有一次蘇軾文人:我的詞跟柳七比怎麼樣?

對曰:不能比。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蘇軾)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蘇東坡哈哈大笑,深以為然。

創造了《九陰真經 》的黃裳說,嗚呼,太平氣象,柳能一寫於樂章,所謂詞人盛事之黼藻,其可廢耶?

詞並沒有廢。但柳永把自己廢了。

他性格里太多浪漫,少了向上的陽剛。

帶著一身高門貴氣,自甘落寞。

但也無妨,就像他說的,青春都一餉。所以,把什麼換成淺斟低唱,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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