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1

老中醫開的治失眠單方

十幾年前,有一陣子,我的朋友李君遭遇人生重大變故——父母相繼亡故,兄長暴卒,自己事業猝受重挫。交逢重壓的他,備感人生無常亦復無趣,遂患上重度失眠,西醫罔效。他極度痛苦,又擔心長此以往患上憂鬱症,情緒甚為低落。

我恰好偶然在書中看到,郭沫若早年流亡日本,困頓潦倒,嚴重失眠,幾度彳亍海邊,意欲蹈海自盡,後來靠練氣功治好了。趕忙詳盡地告訴了他。他也樂於一試,還找了氣功師指導,不知是不得法,還是心不能靜,終告無效而罷。

後來,他找到街上一坐堂老中醫。老人鶴髮童顏,藹然可親,望之如神仙中人,自是令人崇信。老中醫為他把脈後,連稱“好辦好辦”,乃伸箋揮毫開具一方:取寡婦睡過的竹簟二七(14,下同)莖,日煎水服,月後當愈。老人還特意關照:一定要用竹做的簟子,其他如蒲、藤席料,則不可取;再者,寡婦的”寡齡”越長越好。老人知無不言,還口授了一則“備用方”——“日取寡婦床後靠牆的土墼土五錢,煎服”,也有效但不及用簟子,同樣有”寡齡”要求。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見李君愕然,老人悠悠地說了八個字,“人氣浸潤,相生相剋”。又怕取材出錯,老人特意取了張空白方箋,用毛筆恭楷寫了個“簟”字,孔乙己一般地講授說,竹節頭底下這個“覃”字有兩個音,作姓時念“秦“音,兩廣人氏有此姓;還念“譚”音,延伸之意,竹篾延長交織,不就是夏天床上的“簟子”嘛。語畢,又寫了個土墼的“墼”字,說就是鄉村壘牆土坯,但不寫若“基”,人多誤。

臨別時,李君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恭敬地奉上,老人笑而不受,說這兩則偏方見於李時珍《本草綱目》,並不是我發明的,不過經我轉敘而已,些許微勞,何需回報,早日康復就好!李君大為感佩,說老人學問了得,他還真不認識這個”覃”字,一直猜念為“譚”,“墼”字更是見所未見。看來這回病有治了,只是那種奇特的藥材——”寡婦用過的簟子”到哪弄去?也不好意思向人開口啊,真讓他大犯躊躇。

之後,為時日久,他的病漸漸自愈了,並未真用過那一偏方。他頗感困惑的是,兒時課本上大名鼎鼎的李時珍寫的《本草綱目》竟有這等藥方,不是說《本草綱目》是一部偉大的藥物學專著麼?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我曾查過《本草綱目》電子版“服器部”和“土部”,分別是有“簟”和“土墼”,但並非治失眠。諒年高德劭的老先生不會欺人不學,隨口胡謅;雖說老先生終身業醫,《本草綱目》理應稔熟,但畢竟年事已高,張冠李戴,似是而非地記訛了也未可知。嗣後,我便留意一些文章中所涉《本草綱目》的內容,對其中的諸多奇葩偏方極感驚詫。

2

怪異荒誕的偏方所在多有

全本《本草綱目》52卷,192萬字,博採廣收,所載藥物分為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蟲、鱗、介、禽、獸、人,共16部60類。天上地下,鳥獸蟲魚,草木土石,皆可入藥。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又契合農耕國度的地理節候與自然天賦。

史載李時珍為免錯謬僨事,散佚可惜,輯錄傳世醫書,用力綦勤,跋山涉水,親嘗何止百草,以辨疑訂誤,並溶入創見。畢竟僅憑一人之力獨家修典,著作規模又過於龐大,書中的很多藥方,也確實難以逐一驗用而救弊補偏。慮及當時的人文環境和學養背景,四百多年後的我們,固不應對《本草綱目》求全責備;然一味地為之遮瑕掩錯,諱莫如深,同樣不可取。

《本草綱目》中怪異到匪夷所思,荒唐到誕妄不經的偏方不勝列舉,不只集中在“服器”部,其他部類也有;甚至不乏藥性錯謬的定論。舉例若干並附本人簡評,建議胃口淺或飽餐後的讀者至此打住或跳過。

廁籌。“主治難產及霍亂身冷轉筋,於床下燒取熱氣徹上。亦主中惡鬼氣。此物最微,功可錄。”“廁籌”即“乾屎橛”,“幹”作動詞解。甭鄙薄這拭糞的竹木片,它在文化史上卻是有些來頭的。《五燈會元》及元代陶宗儀在樹葉上寫就的《南村輟耕錄》均有記載。南唐李後主曾親手製作此物奉送寺廟,供高僧大德用,以示尊佛。說“此物最微”倒也未必,貧苦人便罷,想來只會隨手拾用身旁的磚頭瓦塊,哪會恁地講究用以廁籌。至於不願離孃胎的小兒為何一經其火薰,則乖乖地引頸伸腿呱呱落地,天曉得!

褲襠。“觸衣、小衣、褻衣之當隱處者為襠。洗汁主治∶解毒箭並女勞復。陰陽易病,燒灰服之。”內褲襠原來是味藥材啊,可惜了的。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孝子衫。“特指麻布所為者。主治鼻上生瘡,燒灰敷之;私竊拭之,勿令人知。”用藥還講究暗中操作,注重保密。不然諒有減效之虞。

繳腳布。即裹腳布。李斯書雲“天下之士裹足不入秦”是矣。無毒。主治天行勞復,馬駿風黑汗出者,洗汁服之。多垢者佳。

特為強調,越髒越好,越臭越寶。王奶奶的那條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乃免費儲備的上等藥材。恨病吃藥嘛,得仰頸傾喉一飲而盡。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自經死繩。“卒發顛狂,燒末,水服三指撮。”時珍按,張耒《明道雜誌》雲∶“蘄水一富家子,遊倡宅,驚走僕於刑人屍上,大駭發狂。明醫龐安常取絞死囚繩燒灰,和藥與服,遂愈。觀此則古書所載冷僻之物,無不可用者,在遇圓機之士耳。”《東坡志林》有載:龐安常,耳聾,然穎悟絕人,醫術高超,曾為蘇軾治癒手腫病,坡公特為文贊其“以眼為耳”,亦“一時異人也”。這則“驗方”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生動驚險可作傳奇觀。張耒,蘇門四學士之一,文學大家,畢生坎坷,剛介不阿,其筆記不由得你不信。末句玄機蘊藉,蓋“圓機”有圓通、機變且超脫之意,此處似乎不單指要敢用會用,隱含之意不認同就不夠圓通——“笨伯”而已。

吹火筒。“小兒陰,被蚯蚓呵腫,令婦人以筒吹其腫處,即消。”蚯蚓能呵腫小兒陰乎?可發一噱。狀可入畫,好一幅《慈母吹筒圖》。

燈盞。“上元盜取富家燈盞,置床下,令人有子。”還是當富人好啊,丟失燈盞,卻積陰德。偶被盜是不會罵的,常被盜,恐怕也煩,難免窩火,除非積善人家。

魚網。“主治魚骨鯁者,以網覆頸,或煮汁飲之,當自下。亦可燒灰,水服。”能張捕江湖裡尺長活魚,還制服不了頸喉間一節魚骨?

縛豬繩。“主治小兒驚啼,發歇不定,用臘月者燒灰,水服少許。”驚啼的大肥豬都能捆綁如粽,況乎區區一小兒。只是止息豬啼聲的是那把直達心腑的尖刃,倘用那把刀煮水予服,治小兒驚啼,收效豈不更佳?

尿桶舊板。“主治霍亂吐利,煎水服,山村宜之。”現代“短板效應”之謂,莫非濫觴於此?

人部中的人中黃、人屎、人尿、人魄、人勢、人氣、指甲、頭髮、胡鬚、陰毛、直至死人天靈蓋,婦女月經水都是藥。人身功用大焉哉。

人中黃。常為人誤解,以為是人糞,謬也。實則是“在竹筒中塞入甘草末,一端用竹、木封固,冬季投入人糞缸中,立春時取出,懸當風處陰乾,破竹取甘草末,曬乾”得之。據說藥效甚好。

人魄。時珍曰∶“此是縊死人,其下有物如麩炭,即時掘取便得,稍遲則深入矣。不掘則必有再縊之禍。主治鎮心,安神魄,定驚怖顛狂,磨水服之。”該方未注出處,諒非輯錄他著,而屬李大夫發明。亦太過離奇怪誕與令人驚悚,每被人誶之裝神弄鬼的巫術。不冤吧?

在人部中的“人肉”“人膽”條,儘管李時珍也強烈譴責嗜血者的兇殘酷毒與進孝者的愚昧無知,但又寫明其藥用所在,附方中竟赫然有“取活人膽一枚”。在這部明顯作為醫藥儲備文獻,勢必會傳諸後世的大著裡,絕不該收錄但還是收錄了。真難保其後一些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匪類與狂徒們,在吞人膽食人肉時,不拿《本草綱目》作“擋箭牌”。

且勿謂予不信,我還真就見過報紙報道:一對“活寶”愚夫愚婦,合力襲殺一老丐,割其陽具用瓦片焙乾碾粉治男科病,說是人傳古單方——這難免讓人揣測有可能源自《本草綱目》“人勢”條。儘管李時珍在該條註明“非藥物也”,但老先生沒忍住,還是援引了一則“沈生自割”的筆記證實有藥效。分明出爾反爾。

諸如此類,權當“智者之失”吧,但怎麼解釋,都難以否認著作者在某些方面的糊塗。起碼錶明其人文立場下的大悲憫情懷,與大醫藥家應具備的格局和眼界,都有欠缺。這與科學無關,但實在令人遺憾、困惑與迷惘!

當時的西方人比李時珍大夫也高明不到哪去,竟把木乃伊當作靈丹妙藥,至於是否確有其效,耳聞的李時珍坦承未知,說“以俟博識”——以後誰博學,請告訴我,這反映了他的嚴謹;更顯嚴謹務實的是,李時珍在肯定水銀藥用價值的同時,指責妄想服用丹藥長生不老的愚蠢,並告誡:絕不可信!確實難能可貴。但這類嚴謹被書中的諸多荒謬所沖淡。更嚴重的是書中的錯謬,我們不知道這類“硬傷”究竟有多少,茲舉兩項。

其一,木鱉子。甘,溫,無毒。主治酒疸脾黃。當代某中醫援引《本草正》質正:“謬也,有大毒,今見毒狗者,能斃之於頃刻,使非大毒而有如是乎?”到底誰對?經檢驗,確有毒,尤需慎用。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其二,番木鱉。即馬錢子。苦,寒,無毒。主治傷寒熱病,咽喉痺痛,消痞塊。事實上,現代科學已檢驗出其有劇毒,30mg馬錢子鹼即可致人“馬前吃了馬後死”,需極嚴格控制服用遞進量。現在還有過量致毒難以解救的報道。夫子也曾自道“本草其可妄言哉!”卻對該藥率爾結論“無毒”,有無被庸醫濫用致人非命,誰能說得清?文載李時珍一向注重求實驗證,但該藥他顯然並未用動物試驗過。有醫家對《本草綱目》深研後責其“只收不驗”,看來並非無根之說。至於是收的很多,驗的較少,還只是少數未驗,姑且存疑。

3

演繹風流綺麗,觀照“寡婦情結”

香港著名散文家D先生,為文精緻,雖格局欠高,氣象不宏,然頗得明代小品三味,極講究煉字,語言機智幽默,風格突出。他在文中寫道——

最妙的是《本草綱目》,服器部第38卷有一條”梳篦“更見情味:“噎塞不通”,可用“寡婦木梳一枚,燒灰,煎鎖匙湯調下二錢”;席、薦皆人所臥,以得人氣為佳,“寡婦睡過的薦,可治小兒吐利霍亂,取二七莖煮汁服”。寡婦木梳、寡婦睡過的薦,竟特別管事。醫者仁心仁術之餘,果然盪出那麼一縷風流韻味,比起蓍草花藏在枕頭底下的綺念,確是猛浪得多!讀《本草綱目》而有非非之想,該是摸到中國文化的邊兒了。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大陸知名才情型散文家W先生作文似欲與D文唱和,發揮說,“《本草綱目》中,也不免洩露春的訊息,綺思妙想,無窮無盡,春意冶蕩處,思緒不會寂寞。”對李時珍“盪開筆墨”寫的,即D先生力讚的“寡婦的木梳”之類的”綺麗情味”備加推崇。居然說“事事都有根據,人生必定乏味”。“好多這樣的綺念,隨著在正經的藥書詮釋中,醫學者的仁義之心裡,時時露出縷縷風流餘韻,果然迷人!”“要說是病態,也是可以的。李時珍醫生自己展開了複雜人生的多稜鏡,那些綺念,不妨看作是他的幻夢、追憶、心靈解剖,乃至內心獨白、自由聯想。”接著,W先生不忘嘲弄齊己和尚詩“而今不愛事風流”無聊乏味,非議孟郊詩“美人不可親”不近人情。結論是“這種文字面前,一切假道學先生的緊箍咒,都顯得那樣虛弱,那樣不可一擊。”

就我獵涉所見,除上述寡婦用過的木梳與薦兩則偏方外,《本草綱目》中還有一則涉及寡婦的偏方——“寡婦床頭塵土,和油塗之,主治耳上月割瘡。”有人這樣揣測,古井無波的守節寡婦,不改嫁他適,床位自不挪動,久之心枯意冷,厚積的床頭灰也懶得擦拭,終於生黴,遂有殺菌藥效,合乎科學道理。有人甚至半調侃半認真地推論,“天然青黴素”還是我們老祖宗發現的,比西藥青黴素的誕生要早350年。簡直石破天驚!

有人腦洞大開,對該偏方作更深度解讀,其荒謬虛妄令人哭笑不得。說是該床頭灰藥用的科學道理,蓋因寡婦的床久不“振動”。這樣說來,問題就複雜了,床頭生灰的床主必須恪守“寡道”,路遙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的出軌寡婦王彩娥家的床頭灰是斷斷不可取用的。如此將寡婦床頭灰的藥效與貞潔胡亂牽扯,誰還樂意施給藥材?但不給又分明心裡有鬼不打自招,自會又生閒話。這還讓不讓寡婦活命?

寡婦多是社會低層最弱勢者,本需社會必要的同情與關愛,但傳統語境裡一向有失尊敬,“寡婦門前是非多”尚屬尋常,“寡婦睡覺——上面沒人”之類,則無不謔近於虐。李時珍作為大醫家,飽具儒學教養,必具仁人之心,總不忍心拿可憐的寡婦開涮取樂吧。至於他何以要特指這三種“藥材”須與寡婦相涉,我也大覺蹊蹺無從推斷。或許他別具懷抱,另有用意存焉。但總不致於在故意制噱頭,吊胃口,留懸念,而激發後世讀者“非非之想”,以陶醉於自己能“摸到中國文化的邊兒了。”且容我也說句“以俟博識!”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想當然地過度解讀《本草綱目》,倘老先生泉下有知,想來會頓足以誓:天地良心,我原本沒想在文字中寄託什麼“綺思餘韻”啊,受此揄揚,情何以堪?是的,若真將醫典藥譜寫得風華搖曳綺思縱橫,則大違著作者本衷。我寧肯持這種觀點被譏為”假道學”,也不願附庸風雅被有識者斥之顢頇不明事理。至於想入非非的“床振說”,何啻夢囈,簡直是無聊了。

簡煉、質樸、勁朗的古漢語,無贅字,寫得好,擲地可發金石聲;但操之失當,則難免流於凜肅刻板乃至費解。為免生硬淡薄,而略備彈性溫情,李時珍在作流暢表達的同時,筆墨稍稍放開些是有的;但無論如何,義理肯綮第一要緊,如何表達的終極目的,是為了詮釋“醫”與“藥”,而非演繹“思”與“情”。否則,不如揮斥才情去寫言情小說,何必要嘔心瀝血近三十載,發憤撰著醫藥鴻篇鉅製。

退一步講,即使李時珍的文筆不經意間流露了些許綺思情味,令後世多情才俊們妙想聯翩,不客氣地說,也是不可取更不值得推崇的。因為中醫學的醫哲不分、藥博雜糅,固屬其本真特色;但毋庸諱言,也恰恰是受現代科學質疑甚至詬病處。

我固頑鈍,隔膜風情,然自忖尚非假道學輩。竊以為,那則“寡婦床頭灰”偏方,雖說尤為令人莫明其妙匪夷所思,引起了眾多讀者過度詮釋;但平情而論,還是解讀者自己潛意識裡盪漾著朦朧的“寡婦情結”。無節制地放縱聯想,無異於在自我觀照。

4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對《本草綱目》的評價究竟如何?當時的文壇大佬王世貞在該著序言中備加褒揚,說是“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籙,臣民之重寶”。曾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先生,早年也曾發誓“我是寧死不請教中醫的“,後來觀點轉變,稱讚《本草綱目》為“醫中之聖、科學之光”。

《本草綱目》享譽海外,已先後出版多種譯本。達爾文在撰著《物種起源》時,讀過《本草綱目》,還引用過一些材料,以支援其進化論學說,並從這一角度頌揚之為“中國古代的百科全書”。事實上《本草綱目》國外迅速走紅,驅動了在國內長期吃香,與達氏等當時一流權威力捧有大的關係。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儘管其文獻價值與《黃帝內經》不可同日而語,也於2011年與後者同時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選入《世界記憶名錄》。對這部“科學史詩”“實用寶典”,近些年已有中醫藥學界業內人士乃至專家、教授在肯定其植物學分類貢獻的同時,批評其醫藥學“實用性差,準確性差,名不副實”;謂其世界性影響,有前科學時代深刻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屬性,且多取其博物學、植物學貢獻。

我始終困惑的是,對書中明顯不能成立的內容聽而不聞,視而不見,知而不論。這除了思維慣性,學術惰性,傳統的難以逆轉性集合產生的群體效應外,我想不出其他理由了。其實,在肯定《本草綱目》的文化屬性特色顯著的同時,承認其科學認知度有限,存在的問題有損其醫藥學價值,無疑是一種“文化自覺”,想來反容易被識者認同。好比一個事業非常成功的人士,真有德行修養,是不會諱言或否認他祖宗八代徹骨貧寒的。

“養”“醫”不分的傳統,容易導致偏方至上。前幾年,曾有專以人尿治病養生的江湖遊醫,面對有關部門的干預,理直氣壯地辯駁:《本草綱目》講“人尿”能治病,李時珍能寫,我怎麼就不能用?不單能治病,還大為養生。接著,取出《本草綱目》指畫口唸:“一老婦,年逾八十,貌似四十。詢其故。嘗有惡病,人教服人尿,四十餘年矣,且老健無他病”。這對唯恐老醜多病而駐顏養生、求術心切的一些中國大媽來說,不啻是福音——《本草綱目》明載不虛,則飲服“還元湯”甘之如飴何怪之有?

好的偏方固然能“氣死名醫”,但壞的偏方只會貽害生民。尚記否?在利益驅動下,曾組團忽悠紅遍全國多年的“中國食療第一人”張悟本,兜售“綠豆、白蘿蔔、茄子包治百病”的邪說,竟導致許多地區綠豆漲價;“養生教母”馬悅凌大肆宣揚“生吃泥鰍”治多種疾病,再加“注射當歸”,治漸凍症一點也不難。甚至大言不慚地宣稱,準備攻克艾滋病。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我一位不聽勸的老友,也是病急亂投醫,真的鼓勇生吞泥鰍多條,險些中毒出事。可見,一旦招搖撞騙的“關悟本”、“牛悅凌”們後來居上斂財有術,瞅準《本草綱目》,故意偏取並傳播其中的諸多偏方,會造成後果以及干預上的尷尬和被動,諒是情理之中事。

不以眚(shěng,過錯)掩德,是感恩,是厚道;不以德掩眚,是嚴明,更是擔當。誰都不能無視《本草綱目》的療效實際,而昧心抹殺其固有的醫、藥學價值。但它又確實存在無需多少高深的專業素養,憑常識也不難判斷的荒謬內容。

我們的專業學術權威機構,是否該考慮出版嚴格意義上的“潔本”,而不是現時流行的多種仍存在瑕疵甚至錯謬的”節本”和全本。特別是對書中的有爭議的疑似錯謬處,徵詢以全國數十名一流“大國醫”為主體的頂級專家的意見,結合臨床實踐,度之以生物學、化學檢驗,實事求是地細加考量,進行必要的甄別與“揚棄”,以棄其糟粕,葆其精華——形象地說,就是為《本草綱目》“洗下澡”。這將是一項利在當今、可絕後患的善舉!

在科學昌明、倡導學術理性的當今,總不用擔心會做出馬克思嘲笑費爾巴哈盲目否定黑格爾辨證法那樣的糊塗事——將洗完澡的嬰兒連同髒水一併倒向門外。

洗淨“寧馨兒”,倒掉洗澡水。這樣主動作一番淨化,難道不是由文化自覺的理性訴求,昇華到文化自信層面的深切表達?

“澡雪而精神!”《本草綱目》——人類醫藥經典。

應不應當為《本草綱目》“洗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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