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我是一隻秋蟲,我要放聲吟唱

青未了|我是一隻秋蟲,我要放聲吟唱

文/劉振鐸

秋天來了,微涼的秋風吹過,皎月之下夜色如洗。

我是一隻秋蟲,趁此我要放聲歌唱。我已呆在陰暗潮溼的洞穴很久很久。從出生等待到破卵而出,再到成長,熬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遭遇了數不清的風霜雪雨,以及七八次艱難痛苦的蛻變,等的就是這一天——為了就是那一鳴驚人的吟唱。

我歷盡千辛萬苦,拼命扒開洞穴,我搔搔頭上的泥土,將觸鬚伸出洞口,探頭探腦地四面張望。只見,月明星稀,清風送爽,野菊葳蕤,百草豐茂。外邊的世界簡直太過美好!我彳彳亍亍,繞過醜石,跳過殘枝,小心翼翼地爬到一處斷崖邊。望著朗朗的圓月,沐浴著秋天涼爽的天氣,心情大好——我剛要鳴唱,要把最美好的歌唱給我朝思暮想的女郎。但見,月宮明耀。吳剛戴著桂花編織的花冠撫琴弄瑟,婉轉悠揚。嫦娥甩著錦絡紡成的水袖,跳著性感誘人的羽衣舞,婀娜妖嬈。周圍瓊漿美酒,仙女環伺,笑語嫣然。“唧唧唧,吱吱吱”,我試著亮嗓。宮女愚昧無知,假裝聽不到,嫦娥卻酒醉拋觴。她們哪裡懂得我的歌聲,我不被欣賞。

於是,我來到一所農屋下。燭光熹微的窗下,一個農夫與一位少婦屋中靜靜對坐,沉默得仿似沒有了呼吸。桌上兩丬殘陶破碗,殘留著些許燻黑的蜀黍,沒有一樣小菜,沒有一碟佳餚。走近一瞧,男的唉聲嘆氣,女的愁眉苦臉,一尾淚痕還掛在那旁側臉熟睡嬰兒的眼角。我慨嘆世事蒼涼,剛要鼓腹哀鳴。“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屋內,機杼聲響起,驅散了我高歌的慾望。

轉而,我又來到了一個靠近河岸的籬落。院子裡十分荒蕪——三徑盡慌,松菊猶存。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巨大如蓋的梧桐樹下,冷風襲來,落葉蕭蕭,一飄逸灑脫閒人於圓月下品茗賞花。此等雅興,若等閒情,該是我欲振翅抒懷的時候了吧?“吱吱”,我清了清嗓。然而,那邊卻引吭高歌:“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他的吟唱,十分豪爽灑脫,而我的樂調稍顯淒涼。我沉浸其中,飄飄欲仙,久久不能唱(忘)。

到望門侯府裡瞧一瞧怎樣?只見宰相府中燈火通明,巡夜的衛兵窸窸窣窣從我身邊巡過。偏庭中有一老嫗滿頭釵簪,叮噹亂撞,閃閃發光。就算身穿錦衣綺緞,也難掩徐娘半老之姿——秋娘心煩著,丫鬟凌亂著。愁煞眼前人!見此,我知趣得趕緊走開,看著侯府富麗堂皇庭院,不知不覺蹦到了正房邊上。又見,一位耄耋老者,髭鬚盡白,滿頭華髮,精神尚好。老者推窗望月,忍不住吟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我一聽,不對啊!這麼一把年紀還朝思夜吟,比之與我更甚——這是一個雖有三房四妾,卻喜新厭舊的負心漢。我恥於為他吟唱,索性悶悶不樂地走開。

也罷!我又輾轉來到了街村巷陌,閒來無事,於路畔覓秋。只見路旁:葎草萋萋,稗莠薇薇;白骨當道,墳塋森森。一破衣爛衫老者,滿臉溝壑縱橫的皺紋,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彎著傴僂的腰,一路篳路藍縷、風塵僕僕地從那邊走來。此刻,他聽著我同伴們煢煢的鳴叫,駐足凝思,面帶陰鬱,作詩一首:“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亦天真。”這是離思。又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忿恨。聽此,我不敢久留,此曲與我的調子十分不符,更害怕引出其它更為刨白悲切的詩句來,還是趕緊離開。

我跳跳躍躍地又回到了城中,蹦到了錦衣玉食的富貴之家。這花園裡的風景優美,池塘裡的景色也怡人。斗拱飛簷,穿廊遊廈;錦衣玉食,綾羅綢緞。此景此情,令人欣慰。然,小住幾日後發現:小姐們無故尋愁覓恨,公子們個個冥頑不靈;丫鬟們嘖嘖勾心鬥角,姨娘們色色陰險狡詐。姑嫂妯娌,你多我少、你掙我奪。姐妹子弟,你有情、我無意。碎七雜八,生活糜亂不堪。太糟亂了,我心煩絮,無意流連,還是回鄉下吧。

於是,我又回到了田間地頭。多麼熟悉的氣息,多麼親切的地方啊!我正在感嘆。可是,一個個煢影、一對對閒人,茶餘飯後,漫朔阡陌之中。但見,我的同伴見到他們之後跳的跳,奔的奔,逃的逃。原來,他們在捉我們。我趕緊隨著他們撞頭撞腦地逃去,誤打誤撞地撞進那些公子的宅院裡。我偷眼觀望,只見他們把我的同伴囚在一個個容器裡,拿著一截木棒,撓撥著他們的觸鬚,挑唆他們去戰鬥……我們是為食物而戰,是為領地而戰,是為家園而戰,是為愛情而戰,絕不為取悅別人而戰。人云:“我願人間息征戰,世上永絕悲泣聲。”我寧死不屈!於是,我懷著忐忑的心,不鳴一語悄悄地溜了出來,遠離了塵世的這些“閒雲野鶴”與浪蕩子弟。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窗下。如今來到了十月,我感到了寒冷,不知不覺競鑽到了一個破落的書生院中。書生家裡雖家徒四壁,可他勤奮好學,有時候陪我吟詠到很晚。雖然我很吵,有時候調子也不好,但他從不來叨擾我。我很知趣,也從不跳到他書桌下挑逗他,煩擾他。他似乎對我的鳴叫頗為欣賞,有時候讀書累了,把頭扭過來,伸長脖子靜靜地諦聽。有時候還讀詩作詩給我聽。因此在這些秋夜裡,我聽懂了他們的心聲。我知曉了嫦娥、陶淵明,我讀懂了杜甫、張九齡,更讀懂了我的愛情。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為了我的女郎,為了我對文學的嚮往,望月抒懷,我這隻秋蟲,在輕颸的秋夜裡放聲吟唱。

青未了|我是一隻秋蟲,我要放聲吟唱

壹點號 秋天的樹

頂部